从前是乱世,也不是没闲过。生活最没保障时,就只有春节、端阳、中秋等节日上座较好,其他时间,各人四出找些小活,拉洋车、当小工、绣花、作小贩,自谋挣钱之道。——但像如今这种“冷落”,却是黯无前景,伸手不见五指政治政策上冷落。隐隐然被推至岌岌可危地域。
不过他们虽手无寸铁,却是最好宣传工具。九六五年,样板戏面世!这千锤百炼“样板”,切音乐、舞蹈、戏剧、服装、布景、灯光……悉数为个目服务,只消大伙分工,把它填满。
蝶衣和小楼,也被相中为样板戏演员,但他们都不是主角。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
演出之前,没有剧本曲本,没有提纲,而是先接受教育。
晚上回去背诵。
过很久。
忽传来阵阵广播声。大喇叭:
“无产阶级文化大g,m是场触及人们灵魂大g,m!”
“触及人们灵魂!”
“灵魂!”
声悠悠回荡在陶然亭里外。雨过,天还没青,悲凉嗓音,在迷茫白气中咿呀地乱窜,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身影,硬是不肯回头。
社会根本不吃那套。他也是白积极。有戏可唱还好,但,事实上连戏园子也废。
门开,藉着小块天光,把蝶衣影儿引领着,他细认这出头旧地,恋恋前尘。香艳词儿如灰飞散,指天誓约谁再呢喃?
此地已是坟墓般沦落。
到处是断栏残壁,尘土呛人。不管踩着什,都发出叹息似怪响。“盛世元音”、“风华绝代”、“妙曲销魂”、“艺苑奇葩”……横匾,大字依稀可辨,却已死去多年。
小楼艰辛地,字断,背诵给菊仙听:
“——成千上万先,先什?先烈,为着人民利益,在们前头——,英勇地牺牲。嗳?——让们高举他们旗帜,……踏着他们血迹——”
他拍打自己脑袋:
“他妈又忘词!这脑袋怎就不开这
都向着灵魂咄咄相逼。
蝶衣不寒而栗,暂借颓垣栖身燕子马上受惊,泼剌剌忽啦啦地扑翼翻飞。预感巢穴将倾。
蝶衣伞儿坠地。
待他终拾回他伞,出到门外,才不过三四点光景,天已黑。
毛主席这样说:“牛鬼蛇神让他出来,展览之后,大家认为这些牛鬼蛇神不好,要打倒。毒草长出来,就要锄。农民每年都锄草,锄掉可以作肥料。……们是逼捉,斗捉。……”
年已不惑程蝶衣,倒背双手,握着雨伞,踏上摇摇欲坠楼梯,走到二楼,自包厢看至大舞台。他见到自己,虞姬在念白:
“……月色虽好,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声,令人可怕。”
大伙仍在听,都朝他死命盯着,拼尽全力把他看进眼里,心中,无数风流,多少权贵,这不过是场美丽恶梦。
举座似坐着鬼,是些坚决留下来魂儿。还有头顶上,自儿时便直冷冷瞅着他数十年同、光十三绝。鼎鼎大名角儿,清人,演过康氏、梅巧玲、萧太后、胡妈妈、王宝钏、鲁肃、周瑜、罗敷、明天亮、诸葛亮、陈妙常、黄天霸、杨延辉等十三个角色画像,经得起岁月只是轮廓,后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原来是什颜色,淡印子,不走。
蝶衣也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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