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苦,家人以为他也苦,唉,原来才不!他非常开心!”
“是啊,他爱自由啊。他不是经常这说吗?千金难换真自由,他当然开心。”把箸虾仁炒蛋夹进嘴里,边说边道。姐姐说好由她请客,这穷学生没理由不像饿鬼出关,把能吃都吞下肚子。
姐姐道:“自由不定开心,问题是把自由拿来做些什。外公其实……他跟船长——有——路。”
咀嚼着虾仁,惊吓得狠狠咬到下唇,流血,痛。但此刻不是理会伤口时候,马上追问:“有路?他和船长?原来船长是女人?”
姐姐啐道:“船长就是船长,长得高头大马那种船长。你懂吗?船长,男人。是真,是妈妈告诉,外公跟他有路。”
她放下茶杯,用缓慢语调说,外公死后,妈妈整理遗物,发现放在床底多年鞋盒子里收藏几张比邮票稍大黑白照片,背景是沙滩,看上去像在印度或埃及,搞不清楚,但照片中人明显可见充满喜悦笑意,都只穿泳裤,勾肩搭背,状甚亲昵。有张照片清晰可见是站在罗马斗兽场旁,外公把半个身体依偎在身材高大船长胸前,抬头望向对方,仿佛在索吻。姐姐说,妈妈哭半天,稳住心情后,把照片烧掉,把秘密紧紧埋藏心底,老后,在肺癌住院时终于忍不住告诉女儿,不想独自把秘密带进棺材。姐姐道:“妈妈说时还不断骂外公‘变态佬’,恨之入骨啊。”
沉默阵,道:“且慢。即使跟船长有路,亦不见得他系为船长才去行船。很可能系行船之后才遇见船长,船上闲着无聊,干柴烈火,愈陷愈深,最后搞出个大头佛。生命就是这样啰,踏出第步以前,永远唔知道第二步在哪里,踏完第二步,又有意外第三步,每步其实都在迷路,最紧要系自己觉得开唔开心。也从没想过会在天寒地冻鬼佬地方同你食虾仁炒蛋呀!”
姐姐放松地笑,但可能跟故作幽默无关,纯粹因为释放压抑多年心底秘密。她吁口气,沉静地跟对望,才发现这几年姐姐苍老许多,婚姻太磨人,谁敢结婚,谁就是勇气十足傻子。
当晚回家,辗转反侧到半夜,脑海直浮现外公脸,那张脸,是如此不快乐,如此哀伤,如此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小时候经常见他站在客厅窗前抽烟,望向街外修顿球场,看大群男人汗流浃背地追逐个足球。长大才稍领悟,或者,球场上,街道上,马路上,有他失去切,有他期盼切,有他享有过但已不再属于他切。球场上,街道上,马路上,流动着让他感到绝望人和事。他在“你们这类人”里面拼命寻找“们这类人”,像被冲到岸上鱼般无助挣扎。
那行船八年该是外公最美好八年,之前,不明白自己;之后,须隐藏自己。唯有在那八年里,在汪洋大海上,跟个自己爱人和爱自己人,夜里抬头望星,白天远眺波涛,彼此守护,没有过去与未来,有,只是当下现在。纯粹八年,孤绝八年,完完全全属于他们八年。可是其后到底发生什事呢?为什不再行船?船长死?厌倦?闹翻?移情别恋?这都是让难以入睡好奇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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