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三年。五月。哨牙炳张开眼睛时候,额上背上都是汗。
他清楚记得转醒以前最后梦境:被堆乱石瓦砾重重压住胸口,他推开石头挣扎着爬起身,然而走不到几步又被石头绊倒,再爬起前行,走几步,又仆下来,整张脸贴近地面,石缝之间涌来阵强烈腥臭,他不避开,反而把脸死命地往石缝里钻,眼耳口鼻缩成支细细竹签朝缝里插去,眼前黑麻麻片,仿佛有道旋涡把他吸进里面,脖子被两块石头夹住,无法呼吸,终于在窒息里惊醒。
自从陆南才在香港占领地总部门前被炸死,几个月来哨牙炳经常做相同梦,差别在于有时候在恍惚醒来以前他会喊叫,有时候不。叫声有时候是“喂、喂、喂”,似在跟个迎面遇见熟人打招呼,有时候则只是呜呜悲鸣,是说不出伤心。他把梦告诉阿冰,她嘱他到庙里找相士解梦,他没理会,心知肚明是南爷在呼唤他,或者说,是他在呼唤南爷。
陆南才命丧于这年五月七日。那天傍晚,畑津武义召集几个堂口龙头开会,他去,在香港占领地总部门前见到华人密侦李才训,心里虽恨,却仍得忍住,等待机会把李才训和畑津武义肉片片地割下,他要为被虐死于战俘营里张迪臣报仇。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盟军突然空袭投弹,轰隆隆阵后,陆南才被炸个粉身碎骨。哨牙炳事后赶到,捡回满地残肢,独欠左边截小腿。找不着就是找不着,陆南才死无全尸,不甘心啊不甘心,哨牙炳带领兄弟翻遍附近每块石砾,找两天两夜,日本兵阻止,用枪托敲他头,赶他走,他唯有半夜偷偷前来再找,可惜苦无结果。南爷举殡那天,他跪在棺前磕六个响头,伤心嚎哭:“南爷,认住阿炳,来生再做好兄弟!”
躺在棺材里陆南才重新有左小腿,那是从前黄包车木把手,陆南才生前虽然当堂口龙头,却没忘记自己从河石镇来到香港揾食最先做只是车夫,手里脚下拉出个江湖,岂可忘本?他把黄包车两边座椅木把手拆下来,花三个晚上,亲手把其中根前端刻成龙头形状,成为孙兴社掌权信物龙头棍,日后代传代,短棍在,堂口便在。另根,留在家中纪念。陆南才死后,哨牙炳保留龙头棍,但把另根木把手放在棺材里当作小腿,让南爷完整地出生,完整地离开,带走所有恩恩怨怨。棺柩暂寄在东华义庄,发丧时路过永别亭,楹联仍在:“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
南爷不在,孙兴社也等于不在,香港缺米乏粮,日本鬼子不断把居民驱赶到广东省各城各乡,兄弟们跑跑,散散,自立门户自立门户,也有去跟其他堂口揾食。南爷弟弟陆北风在广州万义堂却仍生意兴隆,烟馆赌摊妓寨开设得比战前更肆无忌惮,背后有z.府人撑腰,z.府人背后有日本人,孙兴社手足北上投靠,来个,他收容个。陆北风也曾写信招揽哨牙炳,但他儿子赵纯坚才七八个月大,他宁可在香港守在老婆和孩子身边,日常消遣是练珠算和找女人。玩算盘不花钱,玩女人也几乎不花钱,给她们个肉包已经可以为所欲为,饥肠辘辘人,不论男女,为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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