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胜在病床上躺两个星期,打针吃药,阿冰不眠不休地照顾,早晚到洪圣庙上香祈福,瘦好几圈,原先宽厚腮骨被脸皮牢牢包住,骷髅似。幸好熬过来,她慷慨还愿,庙里人高兴得把她看成现世观音菩萨。然而过半年,入冬,香港这个冬天特别地湿寒,天天飘着雨,许多人夸张地说:“看情况,搞不好会下雪呢!”雪并未降下,然而个傍晚,纯胜从家里浴室步出,身子凉,打个喷嚏,然后不停地咳嗽,哮喘再犯,口浓痰哽在喉咙,含糊地喊两声“妈!妈!”,阿冰在厨房里煲汤顾火,没听见,走到客厅时看见儿子脸色惨白躺在地面,无知无觉,召来救护车急送往医院,尚未送到病房已经去,只有十二岁。
办过丧事,金牙炳非常内疚两年前没告诉阿冰,陆北风在信里做过提醒,他灾星移向子女宫,六亲缘薄,家族不宁。他是为不让阿冰担心,反正无论是否知道老鬼批算,凭她谨慎性格,都会万事提防。如今出事,他忍不住暗自回想,如果当初多嘴说说,能否避开此劫?阿冰面对丧儿之痛,不茶不饭,活得似行尸走肉,金牙炳多雇个女佣在旁看顾照料,更不敢提半句关于老鬼批算。他发电报给陆北风,只写:“不幸言中”——他想不到是,不幸陆续有来。
十五岁纯坚本已无心读书,弟弟纯胜猝逝后,难过心伤,干脆不上学,金牙炳安排他到堂口看管花档帮忙,他反叛,坚持自食其力,跑到北角上海理发铺做学师仔。八岁妹妹纯芳倒勤奋用功,每天搭电车从湾仔到鹅颈桥上下课,成绩从来不是第便是第二,堂口兄弟都恭喜炳哥家里出个女状元。她志向是日后办间专收贫穷子弟学校,教好每个穷家小孩。学校老师问她为什有这想法,她低头轻声道:“阿爸成日打人,所以要救人。”纯芳向来憎厌自己是烂仔头女儿。
纯坚出事于九六三年。那年,香港严重水荒,水塘仅有个月存水量,当局宣布限水,民居和商铺全部受管,五月二日开始每天供水四小时,五月十六日改为隔天供水四小时,到六月,情况严峻至每四天供水次四小时,水来时候,家家户户用上所有能用容器,桶子、浴缸、壸、碗、锅、瓶、杯,每滴水都是甘露。四五层唐楼住户,下层猛开着水龙头,水压弱,上层取不水,唯有推开窗户,扯开嗓门像是命令又似央求地呼喊:“楼下闩水喉!楼下闩水喉!”也有时候不得不到街上公众水喉前排队。每逢街喉开放,路上挤满男女老少,身旁摆满木桶铁桶,前胸贴后背地排着长不见尾队龙,像盼望天神降临般守候水龙头流出每滴水。
滴,滴,滴答,滴答,滴滴答,滴滴答,滴滴答答……队伍最前方人凝神屏息注视水况,嘴里念着:“来!来!”背后人亦跟着喊:“有水!有水!”喊嚷像电流般直往后传开、扩散、爆裂,有妇人竟然兴奋得哭泣,孩子见母亲哭,便也哭起来,是欢欣哀伤,迎接水龙头哗啦啦地涌出街水。
人龙里有赵纯坚和他打工拍档,阿伦和阿辉,理发店耗水量大,老板派他们每天到街边提取食水。三个男人扛着六个大水桶,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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