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毕,回京翌日,没有片刻迟疑,坐下写他。不是自信有写他本领,而是眼看他死在那里,从此阴阳两隔。忽然明白:要和这难弄家伙不分离,只剩条路,就是,持续写他。
此后每近他忌日,便为当时发行纪念专号写篇回忆稿子。其间学会引他诗,那些诗,竟使若干段落变得稍微好起来。待老头子先后有纪念馆、美术馆,又得年年为与他相关展事,写点文字,倏忽八年过去,便有这本
木心好玩。与他初识那年,他曾说:“你名字蛮好,可惜都是横竖笔画,签名不容易好看。”想,倒真是。后来书信往还,他称“丹卿”,音同,增笔画,还送绰号“佛耳”,有时用作信抬头。
改名字雅兴、学问,是否失传,不敢说,但木心精擅此道。亲见他为两三位朋友改过名字,当着面,笑吟吟地,片刻就想出来,多半根据对方原名,换个字,便即好看好听——那改名字,此刻却想不起来。
他早年和中岁写作从不指望发表,却喜欢玩笔名,仿佛等着有朝日,名满天下——幼年“孙璞”、及长“仰中”,被改为“牧心”而“木心”。当年就有人大作解释,譬如“木铎之心”云云,老头子听说,断然道:“哪有什意思,只取笔画简单。”
这话,信他半,因他修辞总是多义,可解,可释,但你捉不住他。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给上海家音乐刊物偷偷写点杂稿,为免人笑话,度想用笔名,横竖想不出,就找木心,说,母姓是“张”,名字你帮着想想。他略略沉吟,下次见,递来纸,上写“张岪”二字,附有简短注释。
高兴坏,赶紧问这“岪”字什意思?承他有心记得,提醒道:你不是说喜欢山吗,“岪”,指山路崎岖。存那张纸,可惜找不到,只记得释义中有“山路郁岪”四个字,雅极。在他极少存书中有旧版《康熙字典》,时常翻,“岪”字是从那里找来吗,不知道。
然而从未用过这个笔名,缘故,却好不难说。或因字面太古雅,实在不配这无学知青,而又是木心特意给起,好似宝贝,轻易不肯示人,年头久,竟找不到合宜机会。新世纪以来,署本名稿子愈发愈多,忽然地来个“张岪”,既突兀,亦嫌做作,所以每念及,总令作难……
尤令作难是,很早很早木心就要日后写写他。他出道太迟,没背景,没人倾谈,居然寄望于晚生——不仅,还有别几位青年——那时岂会写文章呢,于是不断推托,且知道,从他许许多多不假掩饰“私房话”中知道:他不会满意任何写他文章。实在说,芸芸评家,又谁能对他平视而说透?
除非他遇到另位木心。而木心另面,太熟,长话不能短说。近三十年,亲见他多渴望有人写写他。入新世纪,孙璞快八十岁,总算有若干京沪学者开始认真评论他。他读取每篇,记得其中词语,背诵如仪,在遗稿中写下他(她)们名字,念兹在兹。他果真因此平息生渴望吗?那是他在人间听到可数回声。
但仍然路狠心,不曾写他,直到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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