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木心扭头痛哭。
不愿描述这片刻。他头次当面,失声大恸——那多年,只记得先生有过两三次微妙哽咽:说起魏晋嵇康与山巨源,说起托尔斯泰出走,说起他夭折小姐姐——有谁近半个世纪再没见过自己年轻时模样吗?……转瞬,他展颜微笑,如小孩,点不羞愧刚才失态,又看照片,幽幽说起当年情形:“大家都喜欢……那是第次办个展呢……”之后他再看,再哭,顷刻收泪,无辜而失神地看们,显然动着什别念头,然后仰面睡倒。
另份礼物是林兵
觉得有事可做。待他说得累,合眼欲睡,就赶紧画他——他不喜自己老相,从未允画——猛抬头,他又睁眼,目光移动,显然转什念头:
……想想那些诗价值,心里非常开心……再想想,到底不行,还是小孩子……那些诗、短句,是和大家起玩呀(他双手缓缓舞动起来,牵连输液管,旋即被护士止住)……基督徒。们这里后来才知道基督教导……(忽然他分明哼唱巴赫旋律,力气不济,止声,呆呆看)
先生喃喃说话,不知道在记录,也不知觉在抚摸他脑袋。
讲累,昏睡,小代随时过来给先生掖好被子。
谵妄先生。刚开始惊痛无措,现在反而高兴起来:近年那个衰颓缄默老人,消失,或者说,在病榻上生动起来,他又是早先与调笑说话木心,而且撤除他精明理性,不再字斟句酌。此后五六天显得漫长而凝滞,那是繁忙生活中段孤立时光。除夜里回乌镇休息——西栅景区桨声灯影,游人如织——白天到医院,进病房,就满怀兴致接续他时而被痰咳阻碍倾谈。其间,很快学会动用床侧那枚启动升降开关,学会和俩小伙起迅速更换尿湿棉裤(木心早与戏谑过这老来失禁),或者竖起活动小桌板,哄他喝水、吃饭,目睹人口唇可以这般无力,以至难以吮入清水。
他变得愈来愈依顺,听任拔去针头,更换吊瓶,被审慎地扶起、放倒、翻身,或大动干戈弄下床来,嵌进轮椅,到二楼实施周期性检验,然后隆重推送回房——小半因为谵妄,多半是失去最后气力,他只剩思绪和言说,在断续句子中,某瞬,他眼神闪烁如昔,知道说出好句子,从注视,寻求证实。愈发喜欢这奇怪而珍贵时刻:不必佯装恭谨,不再担心被拒绝,随时画他,摸他脑袋,间或朝他呵斥,要他停止拉扯输液管子。他仰起下巴由小代给他刮胡子,乖乖配合毛巾擦拭,总之,他真变成个小孩。
***
神奇之事。先生入院前,有人适巧转来在上海意外发现木心照片,摄于九四六年,他才十九岁,斜站着,学生装,戴副白手套,身边站着两位穿长袍男子。
初次给他看,他完全不能辨认,移开目光。翌日再试,他可怜样地抬眼看,脸困扰,又低头看,终于嘟囔道:“噫!……是呢!神气得很呢!”
九四六年,木心在杭州开办他第次绘画个展,时年十九岁。这是他离开中国大陆前唯次个展,展品早已遗失,猜他至少有五十年没有见到过自己这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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