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新颖
这本作品集,八篇小说,都不算长,却读不少时间。没法口气读下去,读完篇,必得停下来歇歇,才能继续。虽然其中有些已经不是第次读,那种不容易消化感受,仍然强烈地存在。每篇结束时候,那种慢慢累积起来阅读感受迟迟不肯散去,似乎就此停留下来,在你情绪和意识里占据个位置。
另方面,每篇虽然独立,却又是可以互相参证,它们是个共同社会空间里故事。这个空间特征如此突出而又如此地被漠视:中小城市旧社区,即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建造小区和工人新村,高速发展时代已经使它们沦落为老小区和旧新村,住在其中,主要是退休、下岗工人,以及外来务工人员。这样老龄化和低收入群体社区,赶不上当下脚步不用说,未来命运也从日益衰败气息中显现。
王占黑写就是这样旧社区里人,写他们日常生活,看起来鸡毛蒜皮、东长西短,却总格外深切地关乎生老病死。
但也别把她小说误会为符号化“底层文学”。这些积聚起来作品触须尖细,探及丰富历史容量和复杂人生境况,叙述起来细致、平静、克制,以保证不被外在视角、情绪和意识所简化和概括,或者可以说,她叙述是这样社区生活里面——而不是外面,更不是上面——叙述。
她似乎是以分镜方式推进叙述和结构作品,缓慢移动画面为实感所充满,自然五味杂陈,内容不免沉重。然而,她并不想背负沉重包袱,她人物,她人物生活世界,并不被沉重压垮,不仅有尊严,而且有趣,内里有自处逻辑、方式和表现形式。能写出这些来,才是她作品独特价值所在。
这里不能不说到,她是个九〇后女生。这个女生迄今为止创作——除眼前这本小书,还有另外部小说集——差不多都是写社区和老人,写她父辈和祖父辈。你可以说她有能力——稍微对比下同龄人,就会发现这是种不常见到能力——把眼光从自己和自己这代身上移开,理解和致敬前辈;同时,也同样重要是,这也是面对和梳理自身方式:她和她这代许多人,是在这样社会空间和人际关系中成长起来,这也是她们自己经验。她没有隔离和排除这样经验,而是从中发掘和领会与自密切关联方方面面。
就在写这篇短前两天,王占黑获得个文学奖,颁奖台上,贾平凹拿着奖牌找不到领奖人,想不到叫这个名字人就是站在他身边女生。看她文字,她写系列社区、街道“英雄谱”,多半也会误解她年龄和性别吧。记得好几年前,刚读研究生时候,她给看几篇短作品,说单独看也好,如果能多写些,放在起看,会更见出好来。只是随意说说,没有想到她那有耐心,延续几年,真篇篇写下来。如今,她已毕业,还在继续写那些表面波澜不惊故事。倘若读者有耐心,或许会感受到些什,在心里留下些什,哪怕只是有趣——它们确实是些有趣故事,也好。
2017年12月9日于复旦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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