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守着他。自从父亲回来之后,母亲就哪儿也不去,步也不离开他。父亲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跟他说东道西,故作自然地谈笑,坦言语中尽量避免牵涉到时间概念。牵涉到时间概念,父亲思绪立刻就混乱,仿佛不小心按住录像机倒退键,屏幕上画面便发疯似地朝着过去越跑越远。只有当父亲在书房里写作时候,母亲才有机会独自轻松地呆会儿。她面做着自己事,面警醒地支楞着耳朵,只要门铃响她就赶紧迎出去,怕是有人来会对父亲说破真像,会对他说“你写字,地球上没有第二个人能看懂呀”。母亲守卫着父亲,提醒每个来访朋友:“不要问他写是什好吗?不要问他写到底是什文字,好吗?就让他写下去吧,就让他随心所欲地写吧,不让他写就是要让他死呀,他不会活得太久就让他心安理得地写写吧。”但想,母亲寸步不离地守着父亲,可能还有个原因:她希望父亲有天会忽然醒过来,有天忽然发生奇迹,父亲觉醒来记忆完全恢复正常。如果那样,母亲想,那时她必须在他身旁,不能再让他以为她没来,不能再让那空空山风吹进他焦灼等待,否则他又要在时间里走迷。母亲想,那时她必须就在他左右并且立刻同他做爱,让两头白发缠绕处,两个满布皱纹身体紧紧贴靠,依偎、亲吻、抚摸,不顾老命地像年轻时那样翻滚,冲撞、颤栗,两朵垂暮花在冬天濒死地昂扬
她开始承认这个事实,终于接受这个事实:父亲记忆出问题。父亲记忆丢失二十几年,跨过那二十几年他记忆逆着时间越走越远。母亲擦擦眼泪,退出书房,退到门边又站下来看看父亲,轻轻叹声,心想恐怕这样也好,他不必再受那二十几年痛苦折磨。但那二十几年都是什呢?是什东西把她爱人变成这样,把那样个快乐豁达人变成现在这样呢?母亲不敢去想。
父亲坐在书桌前,铺开稿纸,定定神,立刻文思如涌,发狂般地写起来。直到天黑,直到深夜,N父亲挥墨不停。
N和母亲听着父亲房里动静,听见笔在纸上刷刷地走,秒钟都不停,稿纸页页地翻响,差不多十分钟就翻过页。
“这样走笔、翻纸声音,有二十几年没听见,”母亲说,“可是……”
“可是什,妈?”女儿问。
“可是他从来也没有写得这样快过。”
“爸他,要写什?”
“不,不知道。”母亲说,“如果他记忆逆着时间越走越远话,想他大概还是要写他曾经没能写完那部童话吧
早晨,母亲和女儿走进父亲房中,父亲睡着,睡得安安稳稳。母亲和女儿看见他已经写满几十页稿纸。几十页,没有处涂改,但也没有个她们能认得字。仔细再看:没有个字是中文,也没有个字是这个星球上有过文字。母女俩面面相觑,可以肯定:这不是文字,这只是任意地走笔、毫无规律线条、随心所欲涂画……
父亲夜夜写到凌晨。年之中,就写满整整九千页稿纸。父亲身体很好,每天按时起床、吃饭、散步、品茶、和妻子女儿谈刻钟、接待半小时友人,其余时间都用于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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