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人不明白,恩情是道箍,须得紧紧箍在他那颗逐渐贪婪而痴妄心上,嵌入血肉。每当生出两分迫切,便会勒得烈烈作痛,提醒他谨言慎行,不要把现有好都败坏掉。这份好,有多来之不易,就要多小心珍藏,苏大人不明白。荆红追垂目不看他,“属下知道,大人施恩不望报,不喜善行被人挂在嘴边。”
苏晏没逛集市心情,回到驿站客房中,心底仍难受得紧,喃喃道:“人活着,怎能苦成这样?”
他前世生活在和平年代,国家强盛富足,尽管也有贫困人口,但再穷也不至于鬻儿卖女。这世不说从小锦衣玉食,也是衣食无忧,专心读书进学,从未为生计发愁。金榜题名当官,身处京师繁华地带,也没有直面过如此惨痛难言人间疾苦。
荆红追沉默不语,苏晏忍不住问他:“你小时候呢,也这苦?”
“好点。爹娘死得早,至少没人卖。”荆红追语气平静,“八岁那年闹蝗灾,实在没东西吃,姐姐要自卖,只换袋陈米。死活拽着她,还咬人牙子,险些被对方打死,于是没卖成。”
“你……”苏晏忍不住双手握住他胳膊,眼眶泛红,喉咙酸涩说不出话。
至于们这些老货,能活日算日,死拿草席卷埋土里,也就解脱……”
苏晏看着这些走投无路农夫马户,长叹口气,转身走到牙婆面前,说:“这些孩子全要,多少银子?”
“十……”牙婆迟疑下,道,“三十两银。”
褚渊当即喝道:“漫天要价!京城个十二三岁小厮才卖三两银,还少吃几年饭——”
苏晏抬头阻止他继续说,从钱袋里取出三锭银,交给牙婆。
荆红追看着自己决意追随苏大人,忽然极浅淡地笑笑:“现在好。”
他平时神情沉寂,眼神冷锐带煞,说话总像粒粒生硬石子,除面对苏晏时柔和些,被过分戏弄偶尔两下还会脸红,大部分时候都是把阴影中利刃,体内封存着沉冤未洗厉鬼。此番倏然露出点笑影子,如同焦黑枯木上萌发出嫩绿新芽,谈不上有多好看,却动人心魄。
苏晏怔忡过后,安慰地抱下他,说:“以后也会好。”
这个拥抱过于温暖与真挚,带着他唯恐玷污而不敢承受体温热意。荆红追从苏晏双臂间滑落下来,半跪着,手按膝,手点地,声音难以抑制地微颤:“大人救性命,危急时屡次庇护,又好心收留。……属下粉身碎骨,不足以报大人恩情之万。”
苏晏头疼地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咱们能不能好好说话,不要动不动就恩来恩去,跪来跪去?”
牙婆喜笑颜开地收,自取锭,将剩余两锭递给卖家,又押着孩童们给贵人磕头,嘴里不停说着吉利话。
苏晏没搭理她,径自走到树下,把钱袋丢给那几名枯瘦汉子,说:“这里钱,够你们赔今年马钱。孩子领回去,谁生谁负责养,再想发卖,天理难容。以后日子好过,送他们去念念书。”
那些汉子彻底愣住。
孩童们扑过去,爷呀爹呀嚎叫,大大小小抱头哭成团。
“……这是遇到救苦救难活菩萨!”汉子们涕泪交加地朝苏晏离开背影磕头,“活菩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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