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月落星沉,天将破晓,他该启程。
晨光熹微,东都境主叶见微在漓山断海线天负手而立,混混沄沄漓水自他脚下奔流不息,滚滚而去。
叶见微低头看着自己被漓水波涛打湿衣角,长久沉默不语。
占星阁主穆熙云自身后走来,给夫君披件袍子,温声道:“不去送送阿月吗?还是徒弟养大,怕送别时反倒舍不得放人走?”
“当然舍不得。”叶见微抬头看着东方天际露出点鱼肚白,拧着眉道:“那钟平侯府又不是什好去处。”
四年前,漓山断海线天,明寂出锋。那时他以为,仗剑在手敢走天涯,剑破万法于他而言,并非什狂妄之语。线天下经年不逝九转剑阵,与虹贯九霄苍茫剑意,便是最好明证。
可是。
可是。
人在年少轻狂时候,永远不知道,这世间好事多磨,滚滚红尘里有多少不得已,有几许意难平。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难得圆满才是人间常态。
年前,也是在断海线天,明寂被他亲手扔下漓水。那时他师父,东都境主叶见微站在侧,见他就此弃剑,摇摇头,叹息声问他:“你想好吗?”
楚珩又次从惊梦中醒来。
墙脚铜枝台上即将燃尽短烛在暗夜里明明灭灭,闪烁着最后点幽弱微光。望舒殿里似乎总是这样清寂黯淡,月光冰凉如水,越过窗棂铺满地银霜。
楚珩抬头盯着天边那轮惨白月亮看会儿,站起身推开轩窗,山间夜风拂面而来,从身到心都凉个彻底。
如此便再也睡不着。
又到十六,窗外月正圆。
穆熙云微微笑笑:“他到底还要姓楚,长大也该回去看眼。”
叶见微却冷哼,“可他在叶孤城十六年,从没见钟离楚氏问过他句。那钟平侯府里如今还有几个人记得他姓楚
他跪坐在山石岸边,凉风侵衣,漓水波涛打湿他衣角。他张张嘴,努力半晌才找回声音,也不知是有泪还是山间雾气,眼前总是片模糊,甫开口,嘴里就全是苦涩味道。
楚珩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说话也可以那难,声音从胸腔里挤出来,徘徊哽咽在喉头,最后说出口时候,每个字都混着腥甜血气:“剑不由主,出鞘不祥……不想要。”
长剑落入水中,半点水花都来不及掀起,顷刻间就被波涛卷入奔涌而去湍急水流里,再寻不见半点踪迹。
楚珩知道,那时被他扔进汤汤漓水里,除明寂,还有昔年那颗轻狂无畏、勇往直前剑心。
夜露濡衣,满袖寒凉。离开叶孤城最后个夜晚,楚珩在漓山望舒殿侧窗前站夜。
月色澄明皎洁,楚珩垂眸看着自己浸在清辉下手掌。这双手,手指修长,指节有力,天生就是适合握剑,以前也确实握惯剑。
楚珩眉心银色流光闪而过,指尖磅礴真气有如实质,凝成柄虚虚实实气剑,仿佛半空中泻下缕蟾光被他捉在指尖,在暗天夜幕里划出道凛冽弧度。
但只须臾,阵不合时宜山风穿堂而过,蟾光悄然散在凉风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望舒殿里又是片清寂。
楚珩有时候会想,这双天生适剑手,到底有几时是真真正正地握住自己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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