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后脖颈,皮肉温热,竟好生生地长着,好像那贯彻骨髓痛意不过是幻觉。杨贺呆呆,竟有些觉得身在梦里。
他走会儿神,这才转头看着四周,屋子不大,拢着小小帐子,颇有些简陋,可杨贺却眼看出,这是他曾住过屋子。
十五年前,他尚在内官监时候,就住在这里。
杨贺猛直起身,起得太急,有些头晕目眩,他却完全顾不上,脚挨着地,冻得打个抖,仍有些恍恍惚惚。
屋子里有面铜镜,杨贺站在镜子面前,映出张年少稚气面容。
多少人恨不得啖他骨肉,却只能折腰,弯下膝,卑微地伏在他们最瞧不起人面前。
生当是无憾。
可若说没什遗憾,又好像有那丝说不清道不明怅然。
杨贺没咂摸明白,不知怎,他竟突然想起新帝。杨贺见过他两回,怯懦胆小,畏畏缩缩,看他都只敢小心翼翼地望眼,如今竟坐上皇位。
想着,便有些不甘心。
杨贺死在长熙元年夏。正当七月,天气热极,太阳挂在顶上泼洒着热气,逼得人在外头走遭。身上就汗涔涔。
可那日,街上热闹嘈杂,百姓都奔出家门挤在刑场,闹哄哄,也热烘烘,散发出股子腥臭味儿。
杨贺跪在行刑台上,囚衣散发,狼狈不堪,不复大珰半点风光。刀磨得利,刀刃闪烁着寒光,就擎在刽子手臂弯里蓄势待发。还未斩下,杨贺似乎都感受到刀口锋利,想必是吹毛断发,下,就能砍下他脑袋。
杨贺看着黑鸦鸦人群,眯眯眼睛,耳边尽是百姓谩骂唾弃,不乏有人大声说,杀好,阉人祸国殃民,就该死!
他嗤笑声,乱发里双眼睛清凌凌,不过是朝天子朝臣罢,他若不曾败,依旧权倾朝野如日中天,这些人就连正眼看他都不敢。
是他脸,还年轻,没有那股子沾染血腥杀伐阴鸷,看着分外陌生。
杨贺盯着看许久,半晌,才慢吞吞地笑起来,他笑起来漂亮极,冰雪消融似,像把锋锐刀尖儿上陡然开出旖旎艳丽花,冶艳能杀人。
杨贺不信怪力乱神,如今却不得
旋即,杨贺就被粗,bao地按下去,鼻尖充斥着血腥气。
刀砍下去时候快极,疼也是真疼,杨贺曾定很多人斩首,诸如那些义正言辞,忤逆他朝臣,倒是没想过,原来斩首是这般滋味。
都说刽子手下手稳准狠,刀下去,头颅便像切开瓜,咕咚滚落。兴许是他当真是太招人恨,刽子手行刑前也啐口,声音极低地骂两句,蓄意不给他个痛快,刀卡在脖颈骨里,顿几顿,才砍下去,血溅地。
满刑场都是喧嚣嘈杂声响,欢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杨贺没想到自己会再睁开眼。
成王败寇而已。
新帝登基,杨贺这个权阉,首当其冲定罪,抄家,午时三刻斩首示众,干党羽悉数下大牢。
远远,声长喝,说,时辰到,行刑!
顿时又是声骚动。
描红木签子掷出来,砸在地上,杨贺盯着那根粗漏木签,忍不住恍恍神,三十年走马观花,他曾显赫时,手中捏着不知多少人生杀大权,攥着荣华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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