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君离殿后,文乙趋近御案,抬手无声剪烛。
灯苗跃,将谢淖注视着诏命与国书双眼照得分外明亮,他眼底积存着旁人难以窥察到深深温柔。
文乙觑觑他,言不发地退下。
空空荡荡崇德殿内,年轻男人高坐于御座之上,伸手摸摸案上国书边角,嘴角微不可查地轻轻牵。
然后他将头仰起。
谭君叹道:“陛下说是。”
然后他又问:“周将军今日走至何处?”
谢淖伸手点点御案上舆图,说:“再多五日,便能到永安郡。”
谭君未忍住,道:“晋帝退位,陛下放其出京回永安郡,又不收其余戚氏宗王入京,当真不怕会有后患?”
当初谢淖起兵,说“不杀”,戚氏便果真再没死过个人。戚炳永于病中被周怿率军护押出京,遣往永安郡,此生非诏不得还京;戚氏其余宗室亲王,在封者削其爵、留其府,缴其邑禄,换户部以年俸供养之;戚氏在京诸宗室女,莫论出降与否,皆留其封号。
新帝登基,谭君被拜为首相,他更是首当其冲地成为被那些遗臣们唾骂卖主之臣。
“历仕四朝、辅佐三帝”,这对文臣而言本该是无尚荣耀,可在这数次帝位更迭之间,有兄弟阋墙、有叔侄反目、有将臣夺位……而他谭君在其中推波助澜,接连两次出卖旧主、迎立新帝,此等行径又是何其无耻、何其寡德。
而在这些骂声之下,则埋藏着永不会被人窥知全貌真相。
谢淖问:“谭卿,可会委屈?”
谭君垂首,答说:“陛下不委屈,臣便不委屈。”
大殿正中间,站着建初十六年那个刚满二十岁他。他与他目光相触,他看见当年自己。他手上挂着血,身上也挂着血,就在这崇德殿中,他提着亲手割下长兄头颅,他亲手喂病入膏肓父皇饮下药。他眼中或许噙着泪,但这大殿太黑,他眼也太黑,他看不清。
二十岁他,心中有束旁人看不见光。是那道光,照亮这黑黢黢大殿,照亮他眼,亦照亮他
这等不顾后患处置办法,便连谭君都觉得,未免过于“仁”。
谢淖沉吟少许,道:“谭卿,患在民心,不在戚氏。朕若不得民心,纵杀戚氏千万人,亦无所用。”
此间道理,谭君自然明白。然这条路若以这般走法,则是再辛苦不过。
他只得从袖中掏出学士院草好诏命,奉前道:“陛下册后之诏命、将发往大平之国书,臣等已为陛下备妥。“
……
谢淖目光在他身上停会儿,又收回,落在御笔之处,道:“卿等与朕,无须顾望百年之后。”
登基之初,谭、莫等人便向他进言,不如诏弘文阁官修《实录》,文饰是非,以为后代史家之官鉴。此议却被他所驳。
真正真相,《实录》不可记。而那些流言,随时间流逝,或将与真实融为体、再难割舍。真相与流言,会同时出现在后代史书之上。这些史书,会试图控制人们对于过往记忆,亦会绞尽脑汁地侍奉于后世帝王之道。
但又如何。
姓之江山,或许该计较青史之得失;然天下之子民,在乎乃是眼下之太平。史如滔滔长河,万万百姓如泱泱之沙,他所欲取,不过便是这世河沙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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