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奴圆润脸儿,他长长睫毛眨,又是眨。他知道花奴也没有睡着,百多日积攒无穷无尽言语,填压在李成器胸口,萦绕在他口边。他只好双手交握放在那里,用牙齿咬着嘴唇,想把它们都堵住。
薛崇简在心里数着更漏滴水声音,五百八十,五百八十二,滴答,滴答,那声音真像有人受大委屈,却说不出来,断绝渴望,只剩下哀思,就这不疾不徐地哭啊哭,直哭好多年。因这哭声,让他小小脑袋里钻好多事,阿母生孩子时撕心裂肺哭声,小妹妹微弱哭声,好像随时要断气样,听得他心惊胆战,乳娘和周围姐姐们堵住嘴憋闷哭声。他真奇怪,头次发现,自己身边有这多人在哭,也包括自己。
他翻个身,还是睡不着。他身上好像缺什,心里也像缺什。他想起来,以前他钻到爹爹和阿母床上去睡,就睡在他们中间,爹爹手在他屁股上下下地拍着,阿母身上幽香像云朵样,将他小小身体包裹起来。虽然知道睡着后他们还是会将自己抱开,但他还是喜欢在他们两人呵护中睡去。
薛崇简往李成器被子里拱,他轻轻叫道:“表哥。”他身上只穿件裹肚,清凉柔软肌肤贴在李成器身上,让李成器惊:“花奴?怎?”他忙用自己被子将薛崇简覆盖好。薛崇简道:“表哥,你拍拍。”
他这话说得平淡之极,就像往日他们同桌吃饭,他说,表哥要吃鹧鸪腿,李成器便撕条腿儿给他;他们起写字,他说,表哥给濡笔,李成器便将他笔濡上墨;他们玩热,他说,表哥给扇扇子,李成器便拿把便面,追着跑得满脸通红花奴给他扇风。因为知道自己是被爱,因此可以心平气和地索取。
此刻,李成器心中却被说不清酸涩轻轻刺下,他伸臂出被外,在花奴身上轻轻地拍着。薛崇简动不动,心里还是有比较,表哥手真小,力气也小,隔着被子拍在身上,只有点点感觉,可他拍得和爹爹样认真。点也不偷懒懈怠,节奏不快不慢,是在告诉他,他可以在这关爱中放心睡去,爱他人还在身边守护着他,永不会消失。
他满意地叹口气,闭上眼睛,困乏终于缓缓笼罩上来。要睡去时,他忽然又想起件事,道:“表哥,以后再也不要离家这久,温泉点也不好玩。”薛崇简说话时呼吸拂在他脸上,带着孩子特有温暖濡湿。李成器愣愣,不知该怎回答,只好继续拍着他。
过许久,李成器轻声叫道:“花奴。”薛崇简抱着李成器条胳膊,身体平稳地微微起伏,原来已经睡去。李成器便不再多说,他胳膊拍打着花奴,有些安定酸痛,促织终于唱得累,风声止息,铁马也不再撞出声响,只把清泠更漏留在寂静长夜中。
许多年后,李成器次次听见更漏,就会次次想起,花奴那夜对他说,表哥,以后再也不要离家这久。他每晚都算着花奴离开日子,十天,月,年,两年,三年……他那时候才明白,儿时他们,对时间绵长与残忍,都还没有清楚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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