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啸东说,应该,球球跟高老师周老师特别亲,特别有缘分,跟他们二老也投缘,就跟半个家人样。您这几年是在外国吗?留学,还是搞教学?
高维伦呵呵地笑出声,拖长声说,没——有!不是在外边儿,在“里边儿”呢。他抬手摩挲头皮,面上表情变得似笑非笑,单睑下眼珠转,猝然从厚睫毛里射出道冷光。是那个,刚刑满释放。爸妈从来不提这事儿,是吧?看就看出来。本来应该是到三月。表现好,画宣传画领导喜欢,算立功,减刑,教官说,早点回吧,帮家里人贴贴春联,包包饺子,好好过个年。
告别时,高维伦没出来,高老师和高师母送到门外,天已全黑。高师母牵着球球手,球球往前走,她手跟着拉高,最后才松开。曹啸东手拎着画架,手摆摆,没说话,还是孙娟说,高老师周老师,们回去,到搬家时候您定
更厉害,好像实在急不可耐,连直起身子这点时间都不舍得花。他左右晃动身子,在书架几个格子里巡视番,把靠在书架上几幅画搬开,嘴唇微动,像母亲跟婴儿、主人跟猫狗念叨独有昵语,找到本新画册,抽出来,蹑着愉悦小步,回到工作案旁。
他拿书手势很怪异,两个手指尖捏住书角,像拎块刚从饼铛上揭下来热饼,其余几根手指翅膀似向外张开。曹啸东对那手势陡生丝妒意,但他马上觉得自己简直疯。
那人背对他,仿佛不记得屋里还有别人。他倚在案子边缘,捧着画册,打开,随手拿起张高老师画稿对照看看,又抛下,只赤脚脚跟搭在另只脚背上,后背像条弓,衬衣在背上贴紧,透出串脊椎骨疙疙瘩瘩,枯细手指急速翻页,犹如拨动草丛找遗落珠子,哗哗声音显得不耐烦,又有种熟不拘礼。
他惬意得像鼹鼠待在洞里,海豚待在海里。其余人都是访客,是聒噪割草机,是闯入潜水员。曹啸东心里泛起熟悉酸楚,这人年纪跟他差不多,命运手无意中哆嗦下,悠然坐在这里也可以是他。他慢慢走过来,笑道,听您跟高老师谈话特别有收获,您也是画家吧?
那人轻吸口气,猛地抬头,额头上堆起组抬头纹,他摇头,会画两笔,也懂点,不过不是画家。
曹啸东说,您是高老师学生?
那人眼白在睫毛底下闪几下,好似深潭里狡黠鱼翻腾,两个嘴角往上挑,笑道,不是。是老高儿子,叫高维伦。
曹啸东时不知说什,两片嘴唇开缝,合不拢。叫高维伦人看着他脸,似有歉意,也有丝恶作剧得逞快意,嗐,从小就管爸妈叫老师,高老师,周老师,听着确实像学生,教您误会。还有时直接叫爸名字:哎,高正则,要不就,正则,这样。
他嘴边声音里都有笑,但笑意总被颧骨玉门关拦着,吹不进眼中。曹啸东点头,好,直呼名字最好,西方家庭不都这样嘛,高老师观念直先进,父母跟儿女平等相交,处得跟朋友样,才是高级教育方式。
高维伦不置可否地笑。听周老师——听妈说,这两年您总过来帮忙,去年楼上漏水把厨房泡个塌糊涂,也是您过来帮着处理,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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