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语气和措辞越来越重,到最后,崔诚身气势如山岳压顶,更怪之处,在于崔诚分明没有任何拳意在身,别说十境武夫,当下都不算武夫,倒是更像个正襟危坐、身着儒衫书院老夫子。
“无愧天地?连泥瓶巷陈平安都不是,也配仗剑行走天下,替她与这方天地说话?”
陈平安扯扯嘴角,似有讥笑,“在书简湖大义灭亲?杀顾璨,走之,难吗?难。可有在书简湖耗费三年光阴那难吗?没有。选择,最终有没有让书简湖世道,变得有点点更好?有。顾璨活下来之后,弥补他欠下恶果恶业之后,会不会禀性难移,再行恶事,以至于对未来世道,依然是件坏事?不确定,可在看。哪怕远游北俱芦洲,远远不止曾掖和马笃宜会看,青峡岛刘志茂,宫柳岛刘老成,池水城关翳然,都在看。”
老人对这个答案犹然不满意,可以说是更加恼火,怒目相向,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眯眼沉声道:“难与不难,如何看待顾璨,那是事,现在是再问你
二楼内,老人崔诚依旧光脚,只是今日却没有盘腿而坐,而是闭目凝神,拉开个陈平安从未见过陌生拳架,掌拳,高低,陈平安没有打搅老人站桩,摘斗笠,犹豫下,连剑仙也并摘下,安静坐在旁。
崔诚睁开眼,姿势不变,缓缓道:“天下拳法,无非刚柔,之拳法,可谓至刚,当年行走四方,柔拳见过不少,可从未有拳种当得起至柔二字。”
陈平安想想,说道:“除拳谱和桩架,心性也要契合,与老前辈拳法相比,如果不争什双方拳法高低、拳意轻重,只说想要练到至柔境界,应该更难,山上修行道家子弟,愿意转为练拳,可能性会更大些,纯粹江湖武夫,很难很难,架从下往上走,意由内及外发,心意不到,休想登顶。”
崔诚收起拳架,点头道:“这话说得凑合,看来对于拳理领悟事,总算比那黄口小儿要略强筹。”
陈平安对此习以为常,想要从这个老人那边讨到句话,难度之大,估摸着跟当年郑大风从杨老头那边聊天超过十个字,差不多。
崔诚跟着坐下,凝望着这个年轻人。
从书简湖返回后,经过先前在此楼练拳,外加趟游历宝瓶洲中部,已经不再是那种双颊凹陷形神憔悴,只是目为人之神气凝聚所在,年轻人眼神,更深些,如古井幽幽,要井水干涸,唯有漆黑片,那就是井水满溢,更难看破井底景象。
崔诚问道:“如果再给你次机会,光阴倒流,心境不变,你该如何处置顾璨?杀还是不杀?”
陈平安答道:“仍是不杀。”
崔诚皱眉道:“为何不杀?杀,无愧天地,那种手刃亲人不痛快,哪怕憋在心里,却极有可能让你在未来岁月里,出拳更重,出剑更快。人唯有心怀大悲愤,才有大心志,而不是心摆钝刀,磨损意气。杀顾璨,亦是止错,而且更加省心省力。事后你样可以补救,之前做什,就继续做什,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难道顾璨就能比你办得更好?陈平安!问你,为何别人作恶,在你拳下剑下就死得,偏偏于你有饭之恩、谱之恩顾璨,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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