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学生。她家里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报,听无线电向来不听申曲滑稽京戏什,而专听贝多芬、瓦格涅交响乐,听不懂也要听。世界上好人比真人多……翠远不快乐。
生命像《圣经》,从希伯来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从拉丁文译成英文,从英文译成国语。翠远读它时候,国语又在她脑子里译成上海话。那未免有点隔膜。
翠远搁下那本卷子,双手捧着脸。太阳滚热晒在她背脊上。
隔壁坐着个奶妈,怀里躺着小孩,孩子脚底心紧紧抵在翠远腿上。小小老虎头红鞋包着柔软而坚硬脚……这至少是真。
电车里,个医科学生拿出本图画簿,孜孜修改张人体骨骼简图。其他乘客以为他在那里速写他对面盹着那个人。大家闲着没事干,个个聚拢来,三三两两,撑着腰,背着手,围绕着他,看他写生。拈着熏鱼丈夫向他妻子低声道:“就看不惯现在兴这种立体派,印象派!”他妻子附耳道:“你裤子!”
那医科学生细细填写每根骨头、神经、筋络名字。有个公事房里回来人将摺扇半掩着脸,悄悄向他同事解释道:“中国画影响。现在西洋画也时行题字,倒真是‘东风西渐’!”
吕宗桢没凑热闹,孤零零坐在原处。他决定他是饿。大家都走开,他正好从容地吃他菠菜包子。偏偏他抬头,瞥见三等车厢里有他个亲戚,是他太太姨表妹儿子。他恨透这董培芝。培芝是个胸怀大志清寒子弟,心只想娶个略具资产小姐,作为上进基础。吕宗桢大女儿今年方才十三岁,已经被培芝看在眼里,心里打着如意算盘,脚步儿越发走得勤。吕宗桢眼望见这年轻人,暗暗叫声不好,只怕培芝看见他,要利用这绝好机会向他进攻。若是在封锁期间和这董培芝困在间屋子里,这情形定是不堪设想!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阵风奔到对面排座位上,坐下来。现在他恰巧被隔壁吴翠远挡住,他表侄绝对不能够看见他。翠远回过头来,微微瞪他眼。糟!这女人准是以为他无缘无故换个座位,不怀好意。他认得出那被调戏女人脸谱——脸板得纹丝不动,眼睛里没有笑意,嘴角也没有笑意,连鼻洼里都没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地方有点颤巍巍微笑,随时可以散布开来。觉得自己是太可爱人,是煞不住要笑。
该死,董培芝毕竟看见他,向头等车厢走过来,谦卑地,老远就躬着腰,红喷喷长长面颊,含有僧尼气息灰布长衫——个吃苦耐劳,守身如玉青年,最合理想乘龙快婿。宗桢迅疾地决定将计就计,顺手推舟,伸出只手臂来搁在翠远背后窗台上,不声不响宣布他调情计画。他知道他这来,并不能吓退董培芝,因为培芝眼中他素来是个无恶不作老年人。由培芝看来,过三十岁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肚子坏。培芝今天亲眼看见他这样下流,少不得五十去报告给他太太听——气气他太太也好!谁叫她给他弄上这个表侄!气,活该气!
请关闭浏览器阅读模式后查看本章节,否则可能部分章节内容会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