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还记得,是爬出油罐之后清早耀眼光线。记得自己抬脸向天,眯着眼睛,大口呼吸,仿佛世间空气即将用完。躺在泥土路边,下面是怪石嶙峋坑壕,望着清晨灰蒙蒙天空,为空气感恩,为光芒感恩,为仍活着感恩。
“们在巴基斯坦,阿米尔。”爸爸说,他站在身边,“卡林说他会唤来巴士,把们送到白沙瓦。”
翻过身,仍趴在冰冷泥土上,看到爸爸脚下两边放着们行李箱。从他双腿间三角形望去,看到油罐车停在路边,
嘴巴闭上,嘴唇抿紧,你所能做,只是发出阵窒息咳嗽。你双手抽搐,晃动。身体里似乎某个地方有座水坝决堤,冰冷汗水汹涌而出,浸湿你身体。你想哭喊。如果你能,定喊出声来。可是你必须吸气才能哭喊。
惊惶。
地下室已经够暗,油罐更是不见天日。右看,左看,上看,下看,伸手在眼前挥动,可是什也见不到。眨眼,再眨眼,不见五指。空气不对劲,它太厚重,几乎是固态。空气不应该是固态。很想伸出手,把空气捏成碎片,把它们塞进气管。还有汽油味道,油气刺痛眼睛,好像有人拉开眼皮,拿个柠檬在上面摩擦。每次呼吸都让鼻子火辣辣。会死在这样地方,想。尖叫就要来,来,来……
接着出现小小神迹。爸爸卷起衣袖,有个东西在黑暗中发出绿光。光芒!爸爸送手表。眼睛盯着那萤绿指针。害怕会失去它们,不敢眨眼。
慢慢地,对周边景况有所知觉。听到呻吟声,还有祷告声。听到个婴儿哭喊,母亲在低声安抚。有人作呕,有人咒骂俄国佬。卡车左右摇晃,上下颠簸。大家头撞上金属板。
“想着些美好事情,”爸爸在耳边说,“快乐事情。”
美好事情,快乐事情。放任自己思绪翻飞,浮现出来是:
星期五下午,在帕格曼。片开阔草地,上面有繁花满枝头桑椹树。哈桑和坐在浅及脚踝野草上,拉着线,卷轴在哈桑长满老茧手里滚动,们眼睛望着天空中风筝。们默默无声,但并非因为们无话可说,而是因为们之间无需交谈——那些自出世就认识、喝着同样奶水长大人就是这样。和风拂过草丛,哈桑放着线。风筝旋转,降下,又稳定。们影子双双,在波动草丛上跳舞。草地那端,越过那低矮砖墙,某个地方传来谈话声、笑声,和泉水潺潺声。还有音乐,古老而熟悉曲调,想那是雷巴布琴[1]Rubab,阿富汗民族乐器。[1]演奏《莫拉曲》。墙那边有人喊们名字,说到时间喝茶吃点心。
不记得那是何年何月事情。只知道记忆与同在,将美好往事完美地浓缩起来,如同笔浓墨重彩,涂抹在们那已经变得灰白单调生活画布上。
剩下路程只在脑海里留下零零碎碎、时隐时现记忆,多数跟声音和味道有关:米格战斗机在头顶轰鸣;断断续续枪声;旁边有驴子昂昂叫;阵铃铛声音和羊群咩咩叫;车轮压上沙砾响声;黑暗中婴孩哭嚎;汽油、呕吐物和粪便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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