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认得站在帝座边纱帷里那个青衣人影。那个人本是决不随侍上朝,也亏得他这许多年谨小慎微,霁风馆内服侍皆是信得过人,黑衣羽林耳目广布天下,御前之人更是不敢对外闲话半句。如今殿下百余文武*员,已无人识得他面貌——即便识得,他亦总是侍立于帝座边阴影内,仰头望去,只有团青灰影子。
可是她认得是他。不必走近,也无须求证,就是斩钉截铁地知道。心内牵念人,不需要看到面目五官,只要远远看见他举手投足,纵然是千万人里,亦能将他分辨出来。
“这孩子生得真俊俏。”帝座上人勾起边唇角,声音低如耳语,仿佛不打算让任何人听见。
侍立于侧内侍也就不曾听见似地恭谨低着头,青色宦官衣装广袖沉沉垂翳,连丝波纹也无。
静寂正殿内忽然轻轻“啪嚓”声,百官端然长坐,眼珠却都不动声色地向声音响处瞟去。昶王满面晦气地自怀里捞出团湿糟黏腻黄
方诸眼里,道神光暗下来,暗至混沌无光,如太初鸿蒙撕不开斩不断浓稠窅黑。岁月于别处都犹为宽宥于他,三十六岁男子,容貌身姿均只得二十七八模样,惟独那双眼睛,是再也回不去。倒也并不溷浊,只是目光总隔膜什,再难有那样剔透无伪。当年清俊少年将军,只像是百年梦,是别人。海市这声,将他自恍惚中唤醒过来。
“你到底是长大。”他太息着,低声笑道。“知道要嫁人,倒比成天喊打喊杀好。”
海市凝神看着他,脸容上浮现疑云,像是他说是异国言语,她听不懂他。
“心里若是有什人,便找个空隙销军籍,改回女儿模样,回霁风馆住上年半载,义父去替你说合。”他微笑地说。他亦知道自己忍心,看着眼前那张天然清艳面孔神色逐渐哀戚,他只是微笑着说下去,如少年征战时候,在沙场上将刀送入敌人胸膛,深寸,更深寸,手下分明觉出骨肉劈裂,拔刀,血雾便要喷溅出来似。他却只是微笑着说下去。“即便是王公子弟,也手到擒来。”
海市眉间似有解不开锁,唇畔却含丝凄凉笑意,说得句“你明知道,又何必如此。”就顿住,像是被句话生生哽在喉间。
“你睡罢,回御前去,会看不见人,又该发脾气。”他丢下话来,便洒然回身走,步子不急,却极大。
两痕泪,如溶溶月华直坠下来,在青绿鲛绡衣裾上勾留不住,于满地霜华上溅落两点,眼见得又浅,干。海市直勾勾地望着地上。月影清辉,平服得恍如匹无瑕银纱缎。
次日,海市随主帅汤乾自同觐见帝旭。因海市射杀鹄库老左菩敦王有功,赏金百两,上好铁胎熟藤角弓张,白隼翎箭百支。海市谢恩,正待退下,殿上忽然发话。
“慢着,抬起头来。”本是得天独厚不输少年清冽明亮嗓音,却像是常年未校琴弦,带出浓浓不耐与倦怠震颤。那是帝旭声音。
海市犹疑着仰起脸。紫宸殿最深最高处,珠玉帐帏攒成神龛样处所在,那是帝座。帝座太深,日光永远不能直射。帝座上人,也就永远掩在日影里,束没有面目形容锦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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