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去走过来,韦志远也是从脚认得。他认得这双鞋:底子翘在上面,帮子给踩在下面。有天韦志远看到这双滚蹄子鞋(外婆话)站在他眼前,不动。
“韦志远。”叫他。
他不抬眼睛,说:“穗子你爸给拖走那天你家牛奶没拿,给贺春英拿走,今天你拿贺家瓶。”
“韦志远你看什书?”问他。
他说:“你妈也不给你做鞋?”他面看鞋面把书封面亮给看。书没封面。他看书从来没有封面,
听人叫穗子,晓得回头那年,两岁。
把下巴颏压在桌沿,在无线电里听戏,五岁,然后就会“唉”地声叹气。
天从外面跑回家,根辫子齐根给人剪。“给谁剪掉!?”外婆问,说:“g,m小将!”又说:“李叔叔穿件新棉衣,爬到对面楼和平鸽上,(李叔叔只有和平鸽只鸽蛋那大,要是那和平鸽下蛋话)跳下来。”
“你也去看?难怪人家g,m小将捉住你剪你小辫子!”外婆说。她拎着剩下那根辫子,不知拿它怎办。
“大家都去看!大家看见李叔叔给人家搬走,肚皮也露出来。大家说李叔叔‘白肚皮,白肚皮’,‘营养好,营养好’。大家都说z.sha是‘活该’。”从许许多多腿看进去,看见就是李叔叔白肚皮。也学大家那样白白眼睛说,“活该!”不要自己想念李叔叔,不要自己心里难过,这样讲个“活该”,就把李叔叔忘掉。真忘掉,不信你往下听,跟你讲这个故事里,你再也不会听见“李叔叔”。
把门牙屏紧,再拿舌尖去顶,嘴唇放开,就说出“z.sha”来。那是嘴第次讲出这两个字。那年八岁。
外婆去世九岁。然后就变成个很不响、很不响人。有时邻居跑来偷看爸,看他怎会自己和自己讲三小时话。看不是,爸在和讲话,求喝羊奶,求吃臭鸡蛋,求到外面去玩会。邻居们慢慢就习惯,不来偷听爸对着这样团死静空气讲话。
头次跟韦志远谈话是外婆去世后。他是老门房儿子。老门房退休,就从乡下换来这个韦志远。韦志远跟他爸点都不像,从不站在院子当中用大破嗓子喊:“邱振(爸名字)电话!邱振挂号信!”韦志远总是跑到人家门口,指头弹弹门,人家门开他满脸通红地说:“电话电话!”
心里秘密是韦志远英俊。绝不跟人家透露这个秘密,绝不让任何人发现他好看,让大家觉得他丑。别人说他又呆又蠢又斗鸡眼,就哼哼地冷笑。当然“哼哼”是不响,只在心里。就好比全世界都是瞎子,只有你个人看得见韦志远模样。
韦志远天天坐在他爸那个破板凳上看书。有人走进走出,他眼睛稍微从书上拎起点,看看那些脚就晓得是谁走过。有时看见大串穿假解放军黄胶鞋脚“噗嗒噗嗒”地跑来,只只脚都跑得冒烟,他快快就把眼睛落下来,落得很低,眼皮全关闭。等那些冒黄烟脚跑远,他赶快去看他们那些脊梁,看那些穿假军装脊梁冲进谁家,拖出谁来。韦志远有数:谁给拖出去就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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