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能把朱阿姨留给那些眼睛,那些眼睛原先是不配看朱阿姨脸。
妈看着又脏又倔强脸,过好阵说:“朱阿姨好转来,回到戏台上照样出名,才不会记得你呢!”
等朱阿姨醒来,头句话要跟她讲,就是:“千万别回戏台。”
妈决定不跟啰唆,上来扯起就走。她那冷冷、软和雪花膏气味让感到好亲、好亲。回头看眼朱阿姨,她还在脏棉被下很惨很惨地躺着。突然双手抱紧妈手,
会从和平鸽上跳下来肝脑涂地。
第二个星期韦志远又来。听见他“嗒嗒嗒”弹门,爸赶紧套上妈搬煤脏手套,门开就对韦志远说:“你看你看!正在搬煤饼!……”韦志远声不响照爸意思把煤饼从家厨房块块搬到晾台上,白脸让汗淌黑。爸对他说:“下礼拜吧?今天累。”
韦志远个礼拜个礼拜地来。后来文化大g,m也来,把爸救。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韦志远。已经成个很不响、很不响人,但跟韦志远还是有话说。把许多秘密告诉他,比如,下雨天总要跑到菜场去捡硬币。因为下雨天硬币落在地上人家听不见。存许多硬币,有时妈会问借,催她还,她就很赖皮地笑:“借你小钱,将来还你大钱!”大人在向小孩借钱时面孔非常、非常有趣。有时就是为看下妈那样有趣面孔而慷慨地把钱借给她。
朱阿姨在医院住三天,还是老样子:多半时间是安静躺着,偶然乱动阵子,把给她遮盖得很好棉被踢开。从家里搬把小折叠椅,坐在她床边。大家来看她身体,看见瞪眼坐在那里,也不大好意思。很少上厕所,憋得气也短,两腿拧成麻花才去。因为每次上厕所回来,朱阿姨身子总是给亮在那里。也尽量不睡觉,除觉睡,那是没办法事。有回睡得脑子不清爽,看见那个电工走到床边,他看头歪眼阖像个瘟鸡,就假装嘴巴松,把香烟头掉落在朱阿姨被子上。他马上装出慌手乱脚样子去拍打被子,生怕烟屁股把朱阿姨点着似用手在朱阿姨身上扑上扑下。棉被还就是给他拍打不掉。他干脆抓起棉被来抖,好像要把火灾危险抖抖干净。他眼睛落在朱阿姨身体上,手就僵住。这个又瘦又白身体天天都在缩小、干掉,两条甩水袖胳膊开始发皱,胸脯又薄又扁,根鲜艳刺眼橘黄色橡皮管不知从哪儿绕上来。电工动也不动。只有脖子上大橄榄核在乱动。不知他认为朱阿姨身体是太难看,还是太好看。朱阿姨是只白蝴蝶标本,没死就给钉在这里,谁想怎看就怎看。她不防护自己,在你眼前展览她慢慢死掉过程。她过去多姿都没,过去飞舞都停止……
电工听见这边有响动,回头看,见脸上淌满眼泪。
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妈妈到医院来捉拿。不回去。
“你爸从牛棚放出来过年!”妈不敢大声,又使着劲,所以挤眉弄眼。
说要守着朱阿姨。有这多人要来掀朱阿姨被子,守还守不住,怎可以走开呢?
妈说:“已经五天,她不会好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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