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不吭地收拾东西,样子乖极。腊姐把她带来那些衣服打成和来时模样个包袱。在城里置那些裙子、外套、乳罩、腹带,她齐齐码在自己床上。红黑格外套也丢下,她对穗子说:“穗子,这个外套你长大穿,肯定好看。”穗子渐渐静下来,知道大势已定。她老人似叹口气。她没想到腊姐突然离去让她体味到种如此难受滋味。那时尚未为任何事任何人伤过心穗子,认为这股难受该叫“伤心”。
腊姐又恢复原样,又是那身四凤打扮,根辫子本本分分。她倒没有穗子那伤心。她挎起包袱,跟着她大往门口走。在门口她听穗子叫她,她回身站住。就好像她俩之间什也没发生过,就好像这十个月间什也没发生过。穗子突然想,腊姐是恨她,恨这个家里每个人。
到成年,人们已忘乳名穗子,仍相信腊姐恨,恨家,大概基于恨那个押解她回去守妇道本分大。相信她甚至连爸也恨。爸在腊姐突然离去第二天回来,发现腊姐床空,上面刺目地搁着那件红黑格呢外套。爸失神阵,但很快就顾不上,全国闹起“文化大g,m”,他和朱依锦头批就被戏校红卫兵带出去游街。
外婆去世后,老家来个人奔丧,说腊姐圆房不久就跑掉。有人在镇上看见她,剪短头发,穿上黄军装,套上红卫兵袖章,在公路口搭舞台上又喊又叫又唱又蹦。想像造反腊姐定是更加俊气。外婆老家亲眷说:“也不知她怎这样恩将仇报,她婆家待她不坏呀,不是早早接过来做养媳妇,搞不好在她家那种穷地方早就做饿死鬼。”老家亲眷又说:“她跑到台上说婆婆公公怎虐待她,她公公是个公社书记,也算个小小父母官,给她骂得不成个东西!哎哟,养媳妇造反,才叫真造反。养媳妇都去做红卫兵,这还得?!……”
问那老家亲眷,后来腊姐去哪里?亲眷说:“总是野在县城什地方吧?没人再看见过她。”
满世界都是红卫兵,都不知仇恨着什,打这个砸那个。那时不到九岁,实在不明白红卫兵们哪儿来那深那大恨。但恨总是有道理,起码腊姐恨有道理,只是今天做作家对那恨道理仍缺乏把握。肯定不是因为偷她五块钱。这是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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