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指看他眼,对他这样思想管理者来说,不结巴老几是个陌生人。连嗓音都是新音色。老几自己也大吃惊,怎会脱口而出地提问呢?就跟他初到美国,生怕人家认为中国人英文病语连篇,因而课上课下地显摆他流利口舌似。
“几、几……
朝战斗英雄谭中队长巴不得天天有仗给他打,打仗他就显得比本人英俊高大。他举手枪举得多英气啊!他就是这举着枪平趟淮海战役战场,又趟过鸭绿江,从三八线回师,却突然间被装入火车皮,和其他车皮连成不见首尾串,再被倒挂到向西火车头上,开进大荒草漠。从车皮里出来,看见截截平行车皮里被卸下乌泱泱囚徒们,才知道被装到大荒草漠上干吗来,也才知道,个团对个团、个连对个连仗打完,从此他们是个对百个、寡不敌众地和乌泱泱反派们打下去。眼下谭中队长忘,他正在领着反派们造反,似乎长期共存局面模糊他敌概念:大荒草漠对外来者视同仁排异和肆虐,让谭中队长这样人在敌分野中时转向。
“老几,跟着冲!”谭中队长喊道,面朝岗楼上开枪掩护。
老几冒着冲锋枪子弹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大墙里早下工犯人们挤在号子里观战,张张草门帘给掀出缝来,缝里挤满头脸,比衣服缝里虱子挤得还密。大胆趁着前线打得热闹,低下身顺着墙根溜,溜到伙房后面仓库抓上几个生冻疮土豆,或者几把干甜菜叶子。
梁葫芦撒野地尖叫,穿越操场,跑到老几身边。他上下查看老几,发现老犯人四肢齐全,脸上血是别人溅上来,野性褪下去不少。老几脸上溅是两三个人血,他身边个人头开花,另个人给打穿脖子上动脉,顿时发生红色井喷。老几两根手指根本按不住伤员那穿孔粗大血管,黏稠血浆喷在他脸上,马上冻成袖珍红色钟乳石,粒粒挂在他鼻尖上、下巴上。这还是饿着,要不红色井喷会更壮观。
小时后哨兵和谭中队长都被拘起来,下枪,押上场部保卫科马车,并且是同辆马车。中弹死去犯人被留在操场上,等待张芨芨草席子给卷走。伤人都躺进监狱门诊部,两间做病房土窑洞睡满浮肿、黄疸病人,伤员只能占用医生诊室。
当晚邓指跟着场部保卫科长来到号子里,做当事人和目击者笔录。录到老几时,老几结巴得苦极,笔录再停下,等他寒噤串串地打,冷气口口地抽,把下句话接起来。三句话没讲完,邓指就上来解围。
“操,老几耗子胆,还老被枪声吓着。第回给吓成结巴,这回就差吓哑巴。让他讲完话,你尿都能急出来。”
邓指却在临出门时跟老几使个眼色。老几最会读人眼色,知道他盼焦心事有眉目。眉目好或坏,他反正盼到头。老几跟着邓指眼色走到门外,风冷到这程度就不再是冷,是辣。老几问邓指他明天能不能上他家去送样东西。邓指沉默半分钟,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写几个字,撕下来交给老几。
“把这张条子给值班哨兵看,他就会放你出来。”邓指说。
“明天几点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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