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国文书都不读?”
“对。……打算考官费留学,去美国。”
恩娘下子抬起头。
让你讨要债务!他端起玻璃杯,仰头喝着渐渐温热冰镇酸梅汤。冯仪芳在玻璃杯子底那边,畸形张脸,从来不用水洗、小半生都用篦子清理浓密头发被刨花油刷成片黑漆。三个人没有点声音地坐着。焉识阵悲怜:个男人要折磨女人,摆布女人多容易啊。父亲给自己娶个花季女子来填房,根本上已经摆布她。八个月后他又那蹬腿撒手,这个女子就被他摆布废。冯仪芳好好人不做来做媒婆,是不得已,仅仅想少受点摆布。他年轻继母好可怜。女人都好可怜。女人可怜让他这样男子没出息,为她们常年神伤,只要她们需要,他就把自己前程、幸福、自由拱手交出,供她们去消耗、糟蹋。对他自己祖母、母亲,焉识是这样个没出息男子,对不幸娘姨们,焉识也是这样个男子,何况对他年轻无助寡妇继母。
见焉识站起来,冯婉喻也跟着欠身,欠到半又坐回椅子上。小解放脚又被老解放脚踩下,踩回去。恩娘手上来,温湿地搁在焉识手背上。
“……哪里去啊?学校今天放假,恩娘知道。没有书要读。坐息,陪陪恩娘。”
硬脱身也脱不。他又坐回去。空气气味很糟,雨前闷热在厨房和厕所下水道里发酵,起泡。也在他血管里起泡,从内里沤着他全身。
“不晓得焉识阿哥有没有书推荐给读?”阿妮头问。
焉识这时脸冷下来,美男子也可以拿出丑脸。他感觉五官变得僵硬笨拙,个笑容都要把在场三个人累死。两双解放脚在桌子下紧急切磋,恩娘开口。开口便是另个恩娘,孤儿寡母恩娘。她说焉识从小就跟恩娘许下愿,长大赚钞票要待恩娘好;焉识那辰光就知道他不待恩娘好,世界上就没人待恩娘好。为焉识这句话恩娘哭多少夜啊?苦多少年啊?恩娘知道会苦出头来。恩娘拿回扇面来画,拿回抽纱来抽,眼睛都做瞎,不然哪里还用得起冰箱啊?用得起里面也不会有货色,大概就冰得起两条黄鱼,只西瓜。
当天晚上,他站在街口,看着陆家黄包车载着冯婉喻往绿树尽处走,看着黄铜车灯晃荡着远去,他想,女人因为可怜,什恶毒事都做得出,包括掐灭个男人生仅有次爱情机会。冯仪芳要用冯婉喻来掐灭焉识前方未知爱情。但她们是可怜,因此随她们去恶毒吧。
焉识回到客厅时,恩娘在独自推牌九。她听见他脚步,肩膀架在空中,两
恩娘这些年在辛辛苦苦地在为你暗中筑债台呢!她不经过你同意就让你赊账花费她温爱,悄悄把她对你份份好都加在你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你欠她天大情份。百分关怀,在她这里非得给出百二十分,那份外二十分她让你永远还不清。焉识现在明白,她是要讨还她债务,并且要你拿出你无法拿出东西抵债。
“嗯?推荐书啊?”焉识无力地坐回凳子。“哦……最近都是读英文书。”
“焉识阿哥读英文书啊?”
“啊。”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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