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个老东西”,“那个害人精”。父亲还把给他半生命陆焉识叫做“人”,纯粹看他母亲冯婉喻面子。
现在冯婉喻又回到八仙桌旁边,端起碗,又放下。泡饭冰冷,肚子里更冷。冯丹珏坐在她对面。母亲感谢小女儿无话,再有句话她就会崩溃。而祖父对于这些全然不知。他那种死样睡眠非常可怕,能把白天屈辱劳累都抹杀干净。并且不再是个斯文人,凶猛地打鼾,假如凑近看话会看见他鼻子里长长毛被吹得东摇西摆,松懈腮帮把嘴唇带得咧开,露出久病牙齿。你要是看见祖父年轻时牙齿就好!他现在就是个监狱里住长人特有睡相。
陆焉识是在凌晨四点钟突然醒来。这个钟点是他上路以后根据鸡鸣估摸。他就是要自己这时醒来上路,在个礼拜之内到达某个县城。他在打如意算盘:先给婉喻写封信,约婉喻出来和他会面,见面地点可以在上海和西北之间某个小城市。然而他不知道婉喻夜都没睡,白白地躺八小时,白白地浪费两粒安眠药。她在党委副书记跟她谈话以后就悄悄干件事,把份入党申请书烧掉。副书记话让她看到自己多痴心妄想,多剃头挑子头热。如果没有焉识事变,她还挑着头热剃头挑子挑得浑身劲头呢。焉识事变才让她明白她是谁,是“敌属”。她忙得头头是道,得许多学生家长表扬,家长们不惜请客送礼要把孩子转到她班级,她便以为自己多少跟别人样,挤进共和国,原来“组织”从来没把她正眼看待过。她能混到今天,是因为“组织”有个阔大无边胸怀。婉喻看着申请书上娟秀小楷被烧得疼痛扭动,变形变色,由黑变成白。她把字迹骨灰倒进个杯子,冲上水,当偏方喝下去。带焦糊味偏方该根治她妄想症。
这还不完全是冯婉喻失眠原因。还有个重要原因是小女儿冯丹珏婚姻。冯婉喻把做老小姐看得比做不成党员更可怕。只需要几句话就能探出丹珏男友又出状况。
“丹珏,这两天见小吴吗?”
“没有。”
“没见啊?”
“太忙。”
过去那些男友也是突然就“忙”起来。婉喻从来不问他俩到底是谁忙得约不会。问会怎样?想听实话还是谎话?婉喻也从来不劝丹珏,主动点嘛,家庭条件不好,人就要低姿态点;也不说,好,丹珏,眼光放低点总是找得到。那她婉喻自己呢?多少年前,见过陆焉识她眼光还低得吗?她听见马路上第班电车开过来,近,又远。电车开过时候,短暂地在墙壁上留下白亮方块。恩娘照片闪而过。恩娘给婉喻许多艰难时光,但她把婉喻教成个巧女人,经营吃穿就像经营艺术,恩娘还教她忍、熬,让外面人永远没得笑话看。总之,恩娘把守寡所必备本领无意间都教给婉喻。恩娘要是长寿点,现在她可以多份忍和熬和她做伴。又班电车过去,方方亮光里,路边梧桐树枝摇晃到家里墙上来。
请关闭浏览器阅读模式后查看本章节,否则可能部分章节内容会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