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写给恩奶。”
焉识笑。小朋友真是善解人意啊。
从这天起,学锋每天都来帮祖父抄写书稿。祖父背诵他储存在记忆中文字,学锋把它们如实写到纸上,标点都不改动。“感叹号。……等下,还是句号吧,句号更好。”祖父会这样说。
时不时地,学锋会为祖父叙述流下眼泪。
“怎不响呢?”祖父注意到沉默许久孙女。
“来帮你抄稿子吧。”学锋说。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突然来这句。
祖父也没有想到孙女对他怀有这多同情,对他书稿如此心重。
“这些稿子肯定不会在你们杂志上发表。”祖父说。
:“你儿子昨晚上说你身体不好,以后外文课不能教。”
焉识愣住。但他不能当着外人戳穿自己儿子,不能让别家人看到自家人闹不和,就又来个微微笑。
紧接着他就想到个问题:每个孩子交五元钱学费,不就被他贪污吗?他生中污点是有,但这种污点从不曾沾染。
“明、明后天,病、病好点就上课。”他说。那些五块钱学费让他老脸没处搁。
“你儿子都替你把学费退给们呀!说你从此以后不会再教呀!”
“晓得。”孙女说。
“那你说,写它们做什?”
“写给呀。”
“还有呢?”
祖父和孙女年龄差距很大,导致他拿那种跟幼儿园小朋友方式跟她讲话。
焉识想,子烨容易吗?为父亲政治安全,大大地破费呢!真是片苦心。他对阿婆又是微微笑,表示遗憾或表示“以后再说”。反正碰到任何解决不问题都是“以后再说”。国家、社会、家庭,“以后再说”解决很多解决不问题。比如他陆焉识彻底平反,恢复名誉,他听到都是笑眯眯“以后再说”。他做二十多年牢,究竟是谁错,也是“以后再说”。丹珏跟刘亮要结婚,孩子们从郊区学校转市区学校问题,也是“以后再说”。丹珏共那两间房,刘亮大儿子已经十四岁,怎个住法,只能过起日子“以后再说”。有天焉识问丹珏,什时候把他做无期徒刑犯事告诉刘亮,丹珏眉头皱,说:“以后再说吧。”很可能这就是焉识见刘亮紧张原因。那段无期徒刑就像埋在这家里地雷,总有天会被踏响。
没有学生,焉识干家务之外所有时间都可以用来誊写他用记忆带出大荒草漠书稿。也就是这个时候,他视力退化。诊断似是而非:神经性失明。好在这种失明是慢性,他将点点地从光明走入黑暗。进入彻底黑暗也许需要两年,但如果他能很俭省地用眼话,也许他还有五六年视力。
焉识对医生笑笑说:“没关系,看起来是先死,然后再失明。”
是学锋陪他去看眼科医生。大学毕业后学锋被分配到家文学杂志社当编辑,不用按时上下班,笼络好几个作者就行。并且,读那些知名作者作品大长她志气,大增她自己当作者信心。她把这个抱负憋在心里,根本不跟父母说。父母催她以哥哥为榜样,出国读硕士、博士,她就用“以后再说”打发他们。
看眼科医生出来,学锋很久不说话。她为祖父操心他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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