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俺还在炕上呼呼大睡呢,小甲就把俺弄醒。你干什,俺烦恼地问。小甲竟然理直气壮地说:
“起来,起来,俺爹等着你给他梳头呢!”
俺愣会儿,心里说不出地别扭,真是善门好开,善门难关啊。他把俺当成什?老东西,你不是慈禧皇太后,俺也不是大太监李莲英。你那两根蔫不拉唧、花白夹杂、臭气烘烘狗毛俺给你梳次你就等于烧八辈子高香修来福分,你竟然如那吃腥嘴猫儿,尝到滋味光棍,没完没。你以为给俺张五两银票就可以随随便便地指使俺,呸,你也不想想你是谁,你也不想想俺是谁。俺憋着肚子火儿下炕,想给他几句歹毒,让他收起他贼心。但还没等俺开口呢,老东西就仰脸望着房笆,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
“不知谁给高密县令梳头?”
俺感到身上阵发冷,感到眼前这个老家伙根本不是人,而是个能隐身藏形鬼魂,要不他怎知道俺给钱大老爷梳头事呢。说完这句话,他头突然地摆正,腰杆子也在椅子上挺得笔直,两道阴森森目光把俺身子都要戳穿。俺气哧啦下就泄,乖乖
条条框框。有道光,金子银子似,照着他脸,闪闪发亮。俺公爹脸盘瘦削,眼窝子深陷,高高鼻梁下,紧闭着嘴,活脱脱条刀疤。他短短上唇和长长下巴上,光光没有根毛,怪不得人们传说他是个从皇宫里逃回来太监呢。他头发已经稀疏,要掺上许多黑绒线,才能勉强地打成条辫子。
他微微地睁开眼,线冰凉光芒射到俺身上。俺问候他:爹,您起来?他点下头,继续地捻他佛珠。
按照几个月来习惯,俺找来牛角梳子,给公爹梳头打辫子。这本是丫头干活儿,但俺家没有丫头。儿媳也没有给公爹梳头,让人碰见不是有爬灰嫌疑吗?但俺有把柄握在这个老东西手里,他让俺给他梳头,俺就给他梳头。其实他这毛病也是俺给他惯成。他刚回来那会儿个早晨,个人在那里攥着把破梳子别别扭扭地梳头,小甲充孝顺,上前去给他梳,边梳边说:
“爹,头上毛少,小时候听娘说是生秃疮把毛扒去,您头上毛也少,是不是您也生过秃疮?”
小甲笨手笨脚,老东西龇牙咧嘴,说他受罪吧可是孝顺儿子给爹梳头,说他享福吧小甲那动作分明是给死猪薅毛。那天俺刚好从钱大老爷那里回来,心情很好。为让这爷俩高兴,俺就说:爹呀,让俺给你梳头吧。俺把他那些毛儿梳得服服帖帖,还掺上黑丝线给他编条大辫子。然后俺把镜子搬到他面前让他看。他用手捋着那条半真半假大辫子,阴森森眼窝里竟然出现片泪光。这可真是稀罕事儿。小甲摸着他爹眼窝问:
“爹,您哭?”
公爹摇摇头,说:
“当今皇太后有个专门梳头太监,但太后不用,太后头都是李莲英李大总管梳。”
公爹话让俺摸不到门前锅后,小甲听到他爹说北京事就入迷,缠上去央求他爹讲。他爹不理他,从怀里摸出张银票,递给俺,说:
“媳妇,去买几丈洋布缝几件衣裳吧,伺候俺这些日子,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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