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月光,她看到爹脸上血迹斑斑。那部不久前在斗须大会上虽败犹荣胡须,只余下几根根,鬈曲在满下巴血污之中。她惊问:
“爹,这是怎啦?”
她唤醒小甲,把爹弄到炕上。用筷子撬开紧咬牙关,灌进去半碗凉水,他才苏醒过来。刚苏醒他就伸手去摸自己下巴,然后他就呜呜地哭起来。他哭得很伤心,好似个受大委屈小男孩。血还从下巴上往外渗着,那几根残存胡须上沾着泥污。她用剪刀把它们剪去,从面缸里抓把白面,掩在他下巴上。这来爹面目全非,活活个怪物。她问:
“到底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爹泪汪汪眼睛里,迸出绿色火星。他腮上那些肌肉条条地绽起来,牙齿错得咯咯响:
比烈火还要热烈、比秋雨还要缠绵、比野草还要繁茂相思用你白玉雕琢成嘴巴叼起来,送到心上人那里去。只要让他知道心情愿滚刀山跳火海,告诉他情愿变成他门槛让他脚踢来踢去,告诉他情愿变成他胯下匹马任他鞭打任他骑。告诉他吃过他屎……老爷啊亲亲老爷哥心命……鸟啊鸟儿,你赶紧着飞去吧,你已经载不动相思情,相思情好似那树繁花浸透血泪,散发着馨香,朵花就是句情话,树繁花就是千言万语,亲人……孙眉娘泪流满面地跪在梧桐树下,仰望着高枝上鸟儿。她嘴唇哆嗦着,从红嘴白牙间吐露出呢呢喃喃低语。她真诚感天动地,那只鸟儿哇哇地大叫着,展翅消逝在月光里,顷刻便不见踪影,仿佛冰块融化在水中,仿佛光线加入到火焰里……
阵响亮打门声,把痴情中孙眉娘惊得魂飞魄散。她急忙跑回屋子,匆匆穿上衣服。来不及穿鞋,赤着两只大脚,踩着被夜露打湿泥地,跑到大门边。她用手捂着心,颤着嗓子问:
“谁?”
她多希望出现个奇迹,她多希望这是她片诚心感动天地,神灵把红线抛给自己心上人。那,他这是趁着月光探望自己来。她几乎就要跪在地上,祈望着梦想成真。但是,门外传进来那人低声回答:
“眉娘,开门……”
“是他,肯定是他。是他薅胡须,可他明明赢,为什还不放过?他当着众人宣布赦免,为什还要暗地里下此毒手?这个心比蛇蝎还要毒辣强盗啊……”
现在,她感到自己相思病彻底地好。回想起过去几个月迷乱生活,她心中充满羞愧和后悔。仿佛自己与钱丁同谋,薅爹胡须。她暗想着:钱大老爷,你实在是太歹毒,太不仗义。你哪里是个宽厚仁爱父母官?分明是个心狠手辣土匪!你把害得人不人鬼不鬼也就罢,谁让俺自轻自贱呢?可你不该对俺爹——个在你面前已经服输人下这样黑手。你当着众人
“你是谁?”
“闺女,是你爹啊!”
“爹?你半夜三更怎到这里来?”
“别问,爹遭难,快开门吧!”
她慌忙拨开门闩,拉开大门。随着吱嘎吱嘎开张门扇,她爹——高密东北乡著名戏子孙丙,沉重地倒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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