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刺耳,步步惊心,像冰封雪在被刀割,被锤击。
这声音经常在黎明朦胧天光里,或夜深人静月光里响起,在逼仄弄堂里显得突兀、大胆、凶悍,杀气腾腾,下子蹿上屋顶,升到空中,在天上响亮,在寂静中显得空旷、遥远,像从黑云或月亮上传来。
每当响起这个声音,爷爷就讲:“听,太监回家。”或者:“太监又出门。”
同样听到这个声音,父亲则笑:“嘿,上校回家。”或者:“上校又出门。”
二
怕臭怎活?谁去浇粪?谁去喷农药?这些活大家都抢着做,因为轻便,也可以顺手牵羊照顾下自家庄稼。
总之吧,每到夏天,村子像剥壳馊粽子,黏糊糊又臭烘烘,人总忙叨叨,各路虫豸也总不安生:苍蝇、蚊子、蟋蟀、萤火虫、壁虎、蚂蟥、蚂蚁、蜻蜓、蚂蚱、蜈蚣、毒蛇、蜥蜴、毛毛虫,四面八方冒出来,寻死觅活扎进人堆,加到们生活里,给们添乱、生事、生病,等着冬天来收拾。
到冬天,村子像装套子,下子封闭,清冷,安静。尤其落雪天,静到素雅,鹅卵石铺陈弄里堂外,鸡犬无影,雪落无声,人影稀落。积雪,即便有人走过也听不见平时各人各样脚步声。积雪像木工房里刨子,糕点铺里模子,把各人各样脚步声都刨成个样,压成个形,听上去只有个声:嚓。
嚓——
嚓——
上校就是太监,是同个人,不同是叫人,有人叫他——太监当然不是女性——太监,有人叫他上校。少数人当面叫他上校,背后叫他太监,比如爷爷;多数人当面背后都叫他上校,比如父亲。叫太监毕竟难听,所以满村庄大几千人,没人会当面叫他太监。只有调皮捣蛋小孩子,有时结成团伙,冲他唱歌样叫:
“太监!啪啪!太监!啪啪!”
击着掌,合着声,有节奏,像大合唱。
多数时候,他埋头走,不理睬,因为人多,睬不来。少数时候,他会做样子追赶,吓得大家抱头鼠窜。有次,小瞎子耍威风,独个人冲他叫。当时他正趴在自家屋顶上通烟囱,高空作业,危机四伏,小瞎子以为他下不来,叫得嚣张得很。哪知道,才叫两声,只见他手脚并用,像只猴子,从高高屋顶上噌噌噌翻下来,然后不依不饶地追。追出两条弄堂,硬是把小瞎子捉住,按倒在地,撕开他嘴,灌嘴巴烟囱灰。
小瞎子是表哥同学,上课坐张板凳,下课总淘在起,手脚样。因为他爹是瞎佬——真正瞎子,黑眼珠是白——所以叫他小瞎子。这是绰号。学校里,村子里,有名人都有绰号,什太监、上校、雌老虎、老巫头、老瞎子、小瞎子、活观音、门耶稣、老流氓、狐狸精、拖油瓶、跟屁虫、跷脚佬、肉钳子、白斩鸡、红辣椒、红烧肉,等等。父亲叫雌老虎,爷爷叫
嚓——
声音瓷实、压抑、单调、僵硬,不像人在走,像鹅卵石在走。像死千年鹅卵石,有块——兴许是两块——成精,活,从雪底下钻出来,在雪地上跳,僵尸样。独有人走过,声音是出格不同,不是嚓,而是喀!分明比嚓着力、坚硬,尖利而短促。
喀!
喀!
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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