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通（1 / 11）

他

父亲陷入肝昏迷，是大年初二晚上，昏迷前还教会最后样本领：如何正确给人搓背。他裸身坐在塑料凳上，双手把住淋浴冷热水阀，埋头露背给，脊骨节节可见，像饿很久流浪狗。左手热水阀烫，他抓会儿松会儿，但必须这样顶着劲儿，不然扛不住力道。别画圈儿，皮疼，拉长线，顺撇儿给劲。他偏过头指导道。也光身子，只穿内裤，脑袋以下全湿，左手套搓澡巾，右手压左手助力，遵循指点，匀劲儿由脖颈至尾巴根儿来回拉锯，长皴刷刷掉，带下来股医药水味儿。说，这招儿好使，会。他扭回脸去，冲墙上马赛克说，挺有货吧。说，新陈代谢还挺旺盛，好事儿。他似哼笑着，又说，累，想躺。帮他最后打遍浴液，冲净，抹干身，披上浴袍，半搀半搂着送回床上。两周前，他受蒋老师点拨，临阵抱佛脚，剃光头，后生出层毛茬儿，裹住毛巾胡噜圈儿就干，省事儿。将他身子摆摆正，轻飘儿，平躺别扭，就垫两个枕头给他后腰顶起，贴脸瞧，眼中黄疸比出院时更稠。问，喝水不？他说，想喝酒。说，别闹。他说，痛快嘴呗，没能耐。问，想睡吗？他说，又想起个事儿，那台摩托车，在你孙大爷手里呢，孙尚全，有印象没？说，小个儿，秃头，埋吧汰，五爱街给人看鞋摊儿，早两年见过面，牙上还挂着韭菜叶儿。他点头说，摩托车，当初讲好是卖，不是白给，八千块钱，骑走年也没张口要，那工夫他手头紧，刚离婚，儿子还有心脏病，靠他养，就剩虎石台套老房子，直等动迁，答应动迁款到手就给，后来就没信儿，前天看电视，早动迁完，该把钱要回来。八千。他接着说，那台车不错，万二买，本田，小日本东西质量还是过硬，骑那些年也没出过大毛病。说，行，回头你把他电话给。他说，但要等走以后再要。说，别说这话，爸。他说，渴。把水杯凑到他嘴边，拨正吸管，他嘬两口又不喝，继续说，承博，相机买吧，你稀罕挺长时间，知道。低头。他说，你老看那张产品册子，尼康牌，D90,连镜头下来九千出头？等那八千要回来，自己再添点儿，够。说，不买。他说，趁年轻应该多出去走走，照照相，挺好，都是回忆，年轻时候也爱照相，你妈知道，有台海鸥相机，后来结婚差酒席钱，给卖。钱要回来不用告诉你妈，你自己支配。

父亲在南屋跟说这番话时，母亲正在客厅里看春晚重播，乐两声，电视动静开得小，也不知道是在乐谁小品。三十儿晚上，三口人起看过，印象中没有哪个小品特别出彩，包括赵本山，范伟离开他以后直打出溜儿。看半，父亲就进屋躺着，中间醒过好几次，喝水吃药，十二点时候，竟难得睡熟，放炮都崩不醒，掐点儿出锅饺子也没吃个。他在病房住那俩月，夜夜干瞪眼，疼得直哼哼，陪床，半夜起来给他倒尿袋。那时候他就吵吵要回家。问大夫，大夫意思是，剩下日子屈指可数，待医院也是干耗，想回就回吧。到家那天是腊月二十八，记得准量，早上下过场小雪，地上薄薄层，更像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