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玉归(4)
韩太太进迷魂阵。三刀子攮不出句话来,韩子奇从不是这样人,这是怎
,谁给你铺床叠被?”韩太太扔下炕笤帚,脱鞋上床,跪在那儿把被子摊开,并排铺好,转过身来瞅着韩子奇,“还耗什?你不困?”
“不困,你先睡吧,”韩子奇说。那神色懵懵怔怔,如在梦中。煤油灯下卧室,朦胧中有种温馨气息,像是新婚夫妇洞房。人说小别如新婚,何况是十年长别?天涯倦容,万里归来,故园应是温柔乡!但是,置身于自己床前,面对着温存妻子,韩子奇却惶然悚然,仿佛有道无形屏障,把他隔开,“你先睡吧,……坐会儿。”
“怎,你?”韩太太好笑地瞅着丈夫,“是不是睡外边地窨子睡惯,回到家里倒择席?贱骨头不是?”
“不,……反正是睡不着,”韩子奇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睡不着,还不如在这儿坐宿……”
“你……怎回事儿?”韩太太脸上笑容消失,她突然也意识到有道无形屏障,把夫妻之间情感下子拉得老远老远。对男人最敏感是他妻子,韩子奇这异常神色,不近情理言语,使韩太太心从滚热骤然降成冰凉,股被冷落、被委屈幽怨之情油然而生,“怎着?热肠子热肺地对待你,你倒嫌弃?你十年不着家,是怎样儿等你来着?是沾上什灰星儿,惹下什话把儿?街坊四邻有什闲言碎语?你打听打听去!韩子奇媳妇是个什样儿人,世人有眼,为主有眼!……”
韩太太珠泪垂落。乌爱自己羽毛,人爱自己名声,良家妇女珍惜自己贞洁甚于生命。丈夫归来不同席,等于宣判她有“七出”罪!可是,她是干净啊,她不能承担莫须有罪名,“你说啊,捏什短儿?”
“……什也没说啊,”韩子奇躲开她视线,转过身去,把头埋在灯光阴影里,“知道,你是个自重人……”
“那你耷拉着脸,装什蒜?拿什劲儿?在那儿坐宿,疯?”韩太太得理不让人,气呼呼地下床,走到韩子奇跟前,狠狠地伸出个手指头,点着他额头,“说话呀,你!”
韩子奇言不发。他不是没有话说,他心里有许许多多话,非说不可,却又没法儿说。进家之前,他把那些话掂量来,掂量去,像作文章似地变换千万种章法,也找不到套最合适起承转合。不说,是不可能,除非他根本不进这个家;说,是真难,进家他就觉得自己嘴不受头脑支配,几次要开口,又都咽回去。正因为如此,他听到奇珍斋倒闭晴天霹雳也没有发火,看到那剜心刺目牌匾也只有黯然垂泪。他心里有比这还大还难事儿,瞒着妻子和告诉妻子对他来说都是同样难。此刻,乌云在他眼前翻滚,雷霆在他头脑中轰鸣,刀枪剑戟在他五脏六腑乱搅锅粥,有生以来四十三年他没有陷入过这样困境,完全自作自受、自毁灭困境,他甚至恨自己为什没在伦敦大轰炸中粉身碎骨。那样,留给别人是恩、是怨、是思、是忘,他全然不知道,也不必清理这团乱麻!
穆斯林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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