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记忆忽被此言折损,拧眉看过去,只见姜湛把手中金鸡镇纸轻轻放在旁木案上,边向他走来,边继续道:
“那画当年太喜欢,觉得真漂亮。刚画好那阵子,夜里躺在榻上,也止不住拿出来看,谁知夜竟落火星子,迎风吹就燃起来,险些把帐子都烧着,最后扑来抢去只抢下半儿……另半儿却烧得片黑渣,落在寝宫里,再没有。怕你知道生气,总得想个叫你不再疑心法子,后来便听胡黎,只按记得模样摹幅极相似画,叫人裱起来挂上墙去,你来,便告诉你:这画挂上去,很喜欢,往后咱们日日都能瞧见它,多好?
“裴钧,你从前说过,说自古以来,没人会去管大匾上挂着和坟头里藏着东西究竟是不是真——因为它们都成人念想,那就没有人再会留意它究竟是不是什……如今想,你这话果真是对。毕竟这几年过去,这画真真假假,你无数次抬头去望,也从没觉出过不同……就像笃信它绝不会有假似,竟叫都快相信它是真……”
裴钧只觉胸中空,听见自己在问他:“所以从开始……挂上去,这画就是假?”
姜湛站在他身前,回身再度望向那副高挂江山图,认真摇摇头,抬手指过去:“倒也不是。抢下那半幅真画,就裱在那假后头呢。”说到这儿他放下手来,似乎乐,“只是不说,大约再有多久……你也不会知道。”
简单?”
姜湛听这话,握着笔踟蹰,在他手臂间扭头看进他眼里,清澈眼瞳中印出他模样来:
“那江山是什样?”
他便握住姜湛手,笑起来,画开:
“这江山嘛,可大极。那江,是极深,那山,是极远。皇上国之君,须得要有能穷千里之目、能聆万里之耳,和能穿峻岭之声,方能观照纵任,让天下万民感沐圣意。”
说完他看向裴钧,神色颇风清月明:“听说,前日你从晋皇叔府上出来?”
裴钧凛,开口道:“煊儿在晋王府摔断腿,去接煊儿回府。”
“哦,竟是摔。”姜湛点头,似有忧心地叹口气,“还当七叔手段得,怎连个孩子都照料不好……听说他是去你府上抢姜煊回去养,怕不是终于开始着紧子嗣,要把姜煊接回去当儿子罢?”
裴钧眉心紧,心下生出股厌烦来:“晋王不过是关照皇孙,皇上太过多虑——”
“多虑?”姜湛微微勾
姜湛觉得他说话好笑,像说书:“朕又不是天兵神将,哪儿能有那样东西?”
裴钧停笔,单执起姜湛手指,点点自己鼻尖,又点点姜湛耳尖,在姜湛笑声里轻轻道:“皇上眼耳口鼻,就是这宫内宫外宫人臣子。只要皇上善用良人,则天下之事,便会如投食之雀,向皇上熙熙而来……”
记忆中少年天子笑声恍似风吹竹林,偶然讶异,又如石落泉惊。而此时此刻独立在御书房正中,转过身来面向裴钧姜湛,不笑脸上却仅仅徒留当年轮廓,其清美虽不改,意气却再不相似。
少年帝王褪去稚气音色盘桓在殿中,空空淡淡地道:
“裴钧,实则这画……早就不是二人当年画那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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