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沿汴河大街行至东水门附近,出城扫墓踏青人极多,街上极为喧杂。不时有人经过轿窗,高呼大嚷,争论笑谈,低声细语。杨戬看不清那些人面容,却难得离这些人这般近,甚而能嗅到那些人身上气味。凑近,有些熏人,他不由得皱起眉,微微屏住气。自己当年若是没有入宫,不知会是何等模样?住在那皇阁村,娶妻生子,如窗外这些人,蝼蚁般,滚在尘烟里头,染身酸咸腥膻气味,到清明,携家人起去游春扫墓、吃喝说笑……年轻时,他时常怀想这等人间滋味,后来越隔越远,渐渐生疏,甚而开始厌畏。今天再看来,这尘世如此鄙陋熏浊,自己哪里还能进得去?
帘缝里略吹进些春风,
坤先迷不知所从,故失道;后能顺听,则得其常矣。
——张载《横渠易说》
清明上午,顶轿子缓缓行向东水门。轿子中坐,是杨戬。
杨戬此次出宫,是去东水门外密会个人——紫衣客。
此事极紧要,却得隐秘行事。不能让人察觉,必须便服出宫,身边也不能带太多护卫。过去几年,杨戬曾遭遇多次行刺。每回出宫,他都极谨慎,这次更是谋划许久。从宫门到东水门,原本只需个多时辰,他却用三天。
寒食前天夜里,杨戬便已出宫。他从后苑延褔宫西侧角门趁黑出来,乘辆车,驶出万胜门,来到自己西郊宅第,不进正屋,径直到后院池边那座小楼歇息。第二天天黑后,他和五个身形相近侍者全都换上相同便服,熄灭灯烛,起走出小楼。那楼外已安排好六顶轿子,他们分别坐进轿子,各安排两名轿夫、四个护从。三顶出前门,三顶出后门。他那轿夫和四个护从为宫中带械侍卫,全都换便装。侍卫照吩咐,将他抬到金明池边另处宅子。次日天黑后,又照前日之法,换另拨人,转到城中所宅第。
昨天夜里,他又转到第四个宿处,皇城使窦监已候在那里。窦监是杨戬最为亲信之人,掌管宫廷护卫、暗情侦察。二十多年前,天子在京中营造居养院,收养老病孤幼,杨戬奉命监造督办。窦监便是居养院中个孤儿,杨戬见他精敏忠勤,便带入宫中,做贴身小黄门,加意训教。几年前,杨戬说动天子微服出宫、私会李师师,为保万全,便让窦监升任皇城使职。窦监行事极谨密周全,杨戬此次出宫,便是由窦监谋划。
到清明上午,仍是六顶轿子同出门。杨戬所乘这顶,外观瞧着与寻常轿子无异,里头却包层铜皮,轿门轿窗用精铁丝网严护,只能从里头开闭,刀枪难入。窦监带四个精壮侍卫在前后护从,轿子稳稳向东水门行去。
杨戬心知安排已尽周密,无须再多虑。至于那紫衣客之事,前后已布置三个月多,今天去那里见过之后,便算大功告成。唯令他略有不适是轿帘密掩,轿子内有些憋闷。他瞧着外头影影绰绰景物,默默想着心事。
杨戬今年整五十岁,入宫也已四十二年。他入京那年,坐在车中,透过帘子,窥着外头这繁盛京城,又惊又惶,如同田野里只小雀儿被捉进富贵厅堂,关在金笼子里般。当时哪里能想到今日这地步?莫说这京城,便是天下,自己随意动念,便能倾动万民,执掌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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