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杂剧班里有个做重活儿哑子,手脚不净,时时偷窃钱物。老班首在时,严惩过许多回。李老瓮却想,连寺里佛祖都得贴金,香火才旺,何况们这些残损之人?于是,他便有意纵容那哑子偷窃,更叫班里其他人望风打掩。他这杂剧班渐渐变作偷窃班,继而开始打劫、绑架,钱财自然来得轻快许多。囊中有银钱,再去客店酒肆,人再不敢轻易嘲鄙,颜面也随之日增日长。尤其他那孩儿,虽也自惭体貌,却再不像他儿时那般怯懦退缩。
去年,他带着这班人来到京城。这里人多财多,比外路州更好下手,只是地界行规也森严许多。他们起先并不知晓,贸然下手,吃几回亏后,才渐渐摸清,汴京城有三团八厢。最
仍眼辨出,那人也是个侏儒,只是年纪已老。
那人盯着他注视片刻,温声问:“爹娘不要你?”他心里虽有些抗拒,却点点头。那人又问:“们跟你般,愿不愿跟们走?”他听到“们”,先愣,随即瞧见那人身后还有几张脸,挤作处,争望向他,都是侏儒。
他顿时有些怕,想转身逃走,脚却挪不动。惊望半晌,竟又点点头。那人笑笑,旋即从车窗消失,从车后跳下来,身材只比他略高几分。走到他面前,将手伸过来。他心里涌起股古怪滋味,既亲又暖,又有些怕惧。
他跟着那人上车,离那个县城,从此再没有回去过。那人是个杂剧班首,带班侏儒和残损人,穿街走巷、经村过寨,四处搬演杂剧。在这班同等人中间,李老瓮终于寻得些安心。
那班首见他有颗苦心,生张哭脸,便教他演末色、学杂扮。末色专说诨话,逗人发笑。杂扮则是剧末杂段,也以滑稽诙谐让观者笑着离场。他先有些不情愿,那班首却极严厉,常拿根短鞭训诫,不由他不听命。两三年后,他已惯熟在众人面前打诨扮丑。
后来,那班首才解释说:“世间尽多苦与哭,几人能常甜与笑?那些人见你这张哭脸,心头觉得好过你,便能暂忘自家无穷之苦,发出几声松快之笑。他们笑,你才能得碗饭食,吃饱肚,哭脸才能转笑脸。这便是咱们这行当,引来苦比苦,换得笑后笑。”
听班首这番话,他忽而忆起“颜面”二字,不知在这哭脸与笑脸之间,颜面藏在何处?
这心念他始终忘不却,可日日扮戏逗人笑,猢狲般,哪里能有颜面?班首所言笑后之笑,他也难得尝到。不过,因存这心念,不论被欺、被鄙或被嘲,他都给自家留分顾惜,似偷存小笔保命钱。有这顾惜,他便比同伴们多些定力。这定力又让他渐渐生出些主见,更年年积出些威严。那班首死后,众人便推他做班首,再不必充末色、演杂扮,去逗那些路人笑。至此,他才终于觉到些颜面。
只是,旁人眼里,他始终只是个侏儒。这形貌上天注定,变不得分毫。身为班首,他仍得天天喝引路人来看杂剧、讨营生,哪里存得住颜面?除非有许多钱财。而靠这个杂剧班,到死恐怕都积不出锭大银。
过两年,他和班中个女侏儒成亲,生个孩儿。那孩儿虽仍是个侏儒,模样却格外清秀,他爱得心尖都痛。为这孩儿颜面,也得拼力多积些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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