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居年后,胡须只剩六根,如同残秋檐头最后几根枯草。他心气也如这胡须般,几至枯尽。终于,官家又召他复领枢密院,宣抚河北、燕山。他听到诏书,涕泪俱下,忙抖着手,换朝服,狂喜赴任。从太原、真定、瀛州、莫州路巡察到燕山,犒赏诸军。
只是,前征方腊,损折大半;后伐燕京,更是死伤无数,三十万精良禁军已经耗损殆尽,这山西、河北线,兵防极弱。他忙上书奏请,在河北置四总管,镇守中山、真定、河中
攻进燕京南门巷战,却因后援不至,死伤大半,只能逃回。刘延庆便在卢沟南扎营,闭垒不出。辽人又放回汉兵,诈称举火为信,三路偷袭。刘延庆凌晨见到火起,忙烧营遁逃,士卒蹂践而死者,绵延百余里,粮草辎重损耗空。
童贯生平从未如此败过,听到辽人编歌谣嘲骂宋军,更是羞恼无比,却又无他计可施,忙密遣使者去与金人商议夹攻。
十月,金主亲自率兵伐燕京,辽人以劲兵守居庸关。金兵至关,崖石自崩,辽人不战而溃,奉表称降,金兵直入燕京。
官家忙命赵良嗣为使,去与金人交涉,据海上盟约,索讨燕云。金人不肯,百般索讨,双方往复数月。这往来和谈,都是由王黼主持。童贯只能坐守雄州等候召命。他从未这般无能为力过,焦急难耐中,竟将胡须捻落十数根。
直到次年四月,宋金双方才议定:原约燕云十六州中,只将燕京及涿、易、檀、顺、景、蓟六州归还予宋。大宋则将旧辽四十万贯岁币,转纳予金,每年更加燕京代税百万贯,犒军费再加二十万贯。
童贯等到约定银绢全都运至雄州,依数交纳给金人,这才与蔡攸率军进入燕京。到城中看,他顿时呆住,四处残垣颓壁,街上破败荒凉,往来见不到几个人影。金人将燕京所有金帛、子女、职官、民户,全都席卷而去,只留这座空城。
童贯勒马街头,环视四周,说不出句话,手不由得又去捻那胡须。蔡攸却在旁惊喜至极:“自太祖皇帝以来,历朝官家最大之愿,便是夺回这燕京。空不空有什打紧?百五十年来,竟是与童太师两个先踏到这燕京地界!”童贯听,这才转惊为喜。
班师回京后,他虽被进封徐、豫国公,却发觉官家对他颇为冷淡,自然是兵败燕京之过。这两年,童贯焦心劳碌,胡须只剩十几根,再过年,便至古稀。又见同僚郑居中病卒,他越发灰心。没过个月,官家下诏,命他致仕,由谭稹替任。他想,自己也该退居静养。
然而,真退到西郊那庄园后,他才发觉静字如此难耐。身边服侍之人,虽仍不敢不恭敬,看他时,眼里那光亮却没。原先,何止这些卑贱之人,便是朝中众臣见他,眼中都有这光亮。这光亮比畏更畏,比敬更敬,是去寺庙里拜神佛时才有光亮。他正是为这光亮,才尽力争、尽力攀,直至除官家和那几个同列之人,所到之处,天下人望他时,眼里尽是这光亮。然而,这光亮却朝散去,他顿时如从云间坠入凡间,人也顿时没气力。每日只剩桩事能叫他上心,对着镜子数下巴上那十来根胡须。
这官家,他瞧着生、瞧着长,心性慈和,极念旧,他便盼着官家能念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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