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搁下笔,他拿起那个瓷瓶,里面是鸩酒,已经存多年。他拔开瓶塞,股刺鼻之气冲出,幸好未干。
这时,书房外传来妻子和仆妇说笑声音,杜周嘴角扯,最后又笑笑,仰脖,饮下鸩酒。[《汉书·武帝纪》:(太始)二年,御史大夫杜周卒。]
司马迁没有想到,身任中书令,还有处便宜,可以查看大臣秘奏。
许多秘奏是大臣背着史官呈报给天子,因此司马迁原来无从知晓。现在所有奏书都由他掌管,其中有些便是秘奏。天子行事阔达,并不避忌,这些秘奏都收藏在御书房中,不曾销毁。
司马迁无事时便在御书房查看陈年秘奏,越看越惊心,往昔诸多疑团豁然开朗,更有不少事情他从未料及。其中阴狠诡诈,让他寒毛倒竖,不敢再看,却又忍
孔安国将孔壁古经献入宫中,天子却不立博士,也未教传习。相反,齐派儒学大行其道。为何?
孔孟古儒,不慕权势富贵,不避天子诸侯,只讲道义,不通世故。孔壁古经,必定有许多言语不合天子之意。而齐派今文儒学,为谋私利,尽以天子喜好为旨归,阿附圣意,满嘴忠顺。虽同是儒经,天子当然厌古爱今,断不容古文儒经传播于世。
吕步舒盗毁宫中古经,是天子指使;吕步舒偷改兰台书目,是天子指使;吕步舒毒杀孔安国家,是天子指使;吕步舒逼死延广、王卿,是天子指使;吕步舒追杀孔驩,是天子指使……若没有天子指使,吕步舒哪里有这胆量?哪敢如此肆无忌惮?
接下来,吕步舒要逼死杜周,也将是天子指使。
杜周啊杜周,你名叫杜周,杜绝疏漏,事事周密,却居然没有察觉,这摆在眼前,天大祸端!
“大人走后,皇上立即召见吕步舒。”
“哦?”
“皇上跟吕步舒说什,小人不知,不过皇上把那小儿交给吕步舒,让他带走。”
杜周闻言,顿时呆住。
嘴角中风般,不停抽搐。手里那支笔像着魔,在竹简上圈圈用力涂抹。
他取过帕子,慢慢擦掉手掌上血,又缓缓卷起那卷被涂抹得片乌黑竹简,嘴角咧,竟笑起来。
这丝毫怨不得别人,他口中喃喃念起《论语》中那句“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当年,你家中只有匹病马,凑不齐吊铜钱。到如今,你位列三公,子孙尊显,家产巨万。算起来,此生并未虚过。眼下,闯这灭顶之祸,绝无生理。事已至此,只能替儿孙着想,将罪人担起,不要遗祸亲族。
想到此,他起身到书柜边,从最内侧取出个锦盒,打开锁,揭开盖,里面是个小瓷瓶,七根胡须。
七根胡须是他这生所犯七桩错,他根根拈起那七根胡须,桩桩回想当年情景,不由得又笑起来。回味罢,才叹着气,用汗巾将它们包好,揣在怀中。而后,他展开方白锦,另取支笔,饱蘸墨,在上面写下句话:
对外只说病死。
介寇小声问:“大人?”
杜周略回过神,咬着牙道:“下去。”
介寇忙退出书房,杜周仍呆在那里,手抖个不停,攥着笔,不住乱画。
“咔”地声,笔杆竟被杵断,竹刺扎进手掌,阵刺痛,他才醒过来——
吕步舒是受天子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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