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劝告没有任何效果。小崔太太仿佛是发疯,两眼直勾勾向前看着,好象看着没有头小崔。她依旧挣扎,要夺出臂来:"他死得屈!屈!屈!放开!
忽然山崩地裂,把小崔太太活埋在黑暗中。小崔没给过她任何享受,但是他使她没至于饿死,而且确相当爱她。不管小崔怎样好,怎样歹吧,他是她丈夫,教她即使在挨着饿时候也还有盼望,有依靠。可是,小崔被砍头。即使说小崔不是有出息人吧,他可也没犯过任何罪,他不偷不摸,不劫不抢。只有在发酒疯时候,他才敢骂人打老婆,而撒酒疯并没有杀头罪过。况且,就是在喝醉胡闹时节,他还是爱听几句好话,只要有人给他几句好听,他便乖乖去睡觉啊。
她连怎哭都不会。她傻。她忽然走到绝境,而点不知道为什。冤屈,愤怒,伤心,使她背过气去。马老太太,长顺,孙七和李四妈把她救活。醒过来,她只会直着眼长嚎,嚎阵,她嗓子就哑。
她楞着。楞好久,她忽然立起来,往外跑。她时常被饥饿困迫瘦身子忽然来股邪力气,几乎把李四妈撞倒。
"孙七,拦住她!"四大妈喊。
孙七和长顺费尽力量,把她扯回来。她散开头发部分被泪粘在脸上,破鞋只剩只,咬着牙,哑着嗓子,她说:"放开!放开!找日本人去,头跟他们碰死!"
孙七近视眼早已哭红,这时候已不再流泪,而只和长顺用力揪着她两臂。孙七动真情。平日,他爱和小崔拌嘴瞎吵,可是在心里他确喜爱小崔,小崔是他朋友。
长顺鼻子劲儿抽纵,大泪珠串串往下流。他不十分敬重小崔,但是小崔屈死与小崔太太可怜,使他再也阻截不住自己泪。
李四大妈,已经哭好几场,又重新哭起来。小崔不止是她邻居,而也好象是她自己儿子。在平日,小崔对她并没有孝敬过个桃子,两个枣儿,而她永远帮助他,就是有时候她骂他,也是出于真心爱他。她扩大母性之爱,对她所爱人不索要任何酬报。她只有个心眼,在那个心眼里她愿意看年轻人都蹦蹦跳跳真象个年轻人。她万想不到个象欢龙似孩子会忽然死去,而把年轻轻女人剩下作寡妇。她不晓得,也就不关心,国事;她只知道人,特别是年轻人,应当平平安安活着。死本身就该诅咒,何况死是小崔,而小崔又是被砍头呀!她重新哭起来。
马老太太自己就是年轻守寡。看到小崔太太,她想当年自己。真,她不象李四妈那热烈,平日对小崔夫妇不过当作偶然住在个院子里邻居,说不上友谊与亲爱。可是,寡妇与寡妇,即使是偶然相遇,也有种不足为外人道同情。她不肯大声哭,而老泪不住往外流。
不过,比较,马老太太到底比别人都更清醒,冷静些。她嘴还能说话:"想法子办事呀,光哭有什用呢!人已经死啦!"她说出实话——人已经死啦!人死是哭不活,她知道。她丈夫就是年轻轻离开她。她知道个寡妇应当怎样用狠心代替爱心。她若不狠心接受命运,她早已就入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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