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过去,招弟受完训。
她希望得只手枪。没有得到。
她希望得到些足以使她兴奋工作。可是她被派到火车站上,查看来往旅客。她得到本子照片,须记住在心里,而后在车站上看有没有与像片相符人。这点事不易作,而且毫无趣味。她须时刻留着神,而不见得能发现个"*细"。她须每天改变她化装,今天扮作乡下丫头,明天变作中年妇人;可是老不能擦胭脂抹粉扮成摩登小姐。她不高兴这个差遣,更不喜欢她化装。可是,命令是命令,无法反抗。她知道反抗命令结果是什,她还没忘那个扁脸女郎。她渴望再穿上漂亮衣服与高跟鞋,象好莱坞影片中女间谍,来往在华丽大旅馆与阔人之间。
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扁扁脸,红红腮,身体不高,而颇粗壮,模样不俊,而颇浑厚可爱,猛向前走去。
"好!"教官笑笑。"还有没有?"
招弟要迈步,可是被身旁个女拉住。她晃晃,又立定。
"好,你过来!"教官向扁脸红腮小姑娘说。她迟疑下,而后很勇敢往前走;口中冒着些白气。"这边!"教官把她领到房子山墙下,叫她背倚着墙上个小方洞。这时候,太阳上来,把灰碌碌天空忽然照红,多半个天全是灰红,象淤住血。城墙更黑,而院中墙与人都更清楚点儿。扁脸姑娘身上都发红,口中白气更白。个日本教官跳起来,手扬,喊声:"好!"屋里边开枪,小姑娘,口中还冒着点白气,象块木板似,往前栽倒。天上更红,地上流着血。"归队!"中国教官向招弟们说。
招弟不晓得怎退回去。她眼前已没有别东西与颜色,只有片红光由地上通到天空,红光里有些金星在飞动。
"向左转!跑步!"教官发命令。
招弟跑不动。可是,有那具死尸躺在那里,她不敢不跑。每逢跑到死尸附近,她就想闭上眼。可是,不知怎,她偏偏看见它,与地上血。她透不过气来,又不敢站住。她张着口,双手捧着小肚子,肠子仿佛要扯断似。忍着疼,她东脚西脚乱晃,仿佛是个醉鬼。不久,她眼前遮上块红幕,与红天,红血,联接到处。她忘自己,忘切,只觉得天地,红天地,在旋舞转动。
她不晓得什时候,和怎,进到屋中。睁开眼,她是在床上躺着呢,已经正午。
她没再落泪。不敢想什。她惜命,决定不去靠靠墙上方洞儿。
青春是铁,环境是火炉。过个月,她又"活"。她不再怕血与死,她心已变成石头。她忘以前小姐生活,不再往手指甲上涂上寇丹,而变成个新招弟。这个新招弟,她自己盘算,将要比她妈妈更厉害,更毒辣。以前,她只知道利用花般容貌,去浪漫,去冒险;现在,她将把花容月貌加上颗铁石心,变成比妈妈还伟大许多女光棍。不错,她妈妈是还在狱里,可是她不能不感谢日本人给她个机会,使她有前途。她想:只要她立点功,她定能把妈妈救出来。等妈妈恢复自由,她们俩并肩立在处,必能教全北平城都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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