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交代过:若是始终仗着那份儿手艺吃饭,恐怕就早已饿死。不过,这点本事虽不能永远有用,可是三年学艺并非没有很大好处,这点好处教辈子享用不尽。可以撂下家伙,干别营生去;这点好处可是老跟着。就是死后,有人谈到为人如何,他们也必须要记得少年曾学过三年徒。
学徒意思是半学手艺,半学规矩。在初到铺子去时候,不论是谁也得害怕,铺中规矩就是委屈。当徒弟得晚睡早起,得听切指挥与使遣,得低三下四伺候人,饥寒劳苦都得高高兴兴受着,有眼泪往肚子里咽。象学艺所在,铺子也就是掌柜家;受师傅,还得受师母,夹板儿气!能挺过这三年,顶倔强人也得软,顶软和人也得硬;简直可以这说,个学徒脾性不是天生带来,而是被板子打出来;象打铁样,要打什东西便成什东西。
在当时正挨打受气那会儿,真想去寻死,那种气简直不是人所受得住!但是,现在想起来,这种规矩与调教实在值金子。受过这种排练,天下便没有什受不事啦。随便提样吧,比方说教去当兵,好哇,可以作个满好兵。军队操演有时有会儿,而学徒们是除睡觉没有任何休息时间。抓着工夫去出恭,边蹲着边就能打个盹儿,因为遇上赶夜活时候,天夜只能睡上三四点钟觉。能口吞下去顿饭,刚端起饭碗,不是师傅喊,就是师娘叫,要不然便是有照顾主儿来定活,得恭而敬之招待,并且细心听着师傅怎样论活讨价钱。不把饭整吞下去怎办呢?这种排练教遇到什苦处都能硬挺,外带着还是挺和气。读书人,据这粗人看,永远不会懂得这个。现在洋学堂里开运动会,学生跑上两个圈就仿佛有汗马功劳般,喝!又是搀着,又是抱着,往大腿上拍火酒,还闹脾气,还坐汽车!这样公子哥儿哪懂得什叫作规矩,哪叫排练呢?话往回来说,所受苦处给打下作事任劳任怨底子,永远不肯闲着,作起活来永不晓得闹脾气,耍别扭,能和大兵们样受苦,而大兵们不能象这和气。
再拿件实事来证明这个吧:在学成出师以后,和别耍手艺样,为表明自己是凭本事挣钱人,第先买根烟袋,只要闲着便捻上袋吧唧着,仿佛很有身分,慢慢,又学喝酒,时常弄两盅猫尿咂着嘴儿抿几口。嗜好就怕开头,会样就不难学第二样,反正都是个玩艺吧咧。这可也就出毛病。爱烟爱酒,原本不算什稀奇事,大家伙儿都差不多是这样。可是,来二去学会吃大烟。那个年月,鸦片烟不犯私,非常便宜;先是吸着玩,后来可就上瘾。不久,便觉出手紧来,作事也不似先前那上劲。并没等谁劝告,不但戒大烟,而且把旱烟袋也撅,从此烟酒不动!入“理门”。入理门,烟酒都不准动;旦破戒,必走背运。所以不但戒嗜好,而且入理门;背运在那儿等着,怎肯再犯戒呢?这点心胸与硬气,如今想起来,还是由学徒得来。多大苦处都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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