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鸿渐把信还给唐小姐时,痴钝并无感觉。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四肢,到伸直血脉流通,就觉得剌痛。昨天囫囵吞地忍受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回味。卧室里沙发书桌,卧室窗外树木和草地,天天碰见人,都跟往常样,丝毫没变,对自己伤心丢脸这种大事全不理会似。奇怪是,他同时又觉得天地惨淡,至少自己天地变相。他个人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孤鬼,瞧着阳世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太阳,自己晒不到。人家天地里,他进不去,而他天地里,谁都可以进来,第个拦不住就是周太太。切做长辈都不愿意小辈瞒着自己有秘密;把这秘密哄出来,逼出来,是长辈应尽责任。唐家车夫走后,方鸿渐上楼洗脸,周太太半楼梯劈面碰见,便想把昨夜女用人告诉话问他,好容易忍住,这证明刀不但负责任,并且有涵养。她先进餐室,等他下来。效成平日吃东西极快,今天也慢条斯理地延宕着,要听母亲问鸿渐话。直到效成等不及,上学校去,她还没风鸿渐来吃早点,叫用人去催,才知道他早偷偷出门。周太太因为枉费克己工夫,脾气发得加倍大,骂鸿渐混账,说:“就是住旅馆,出门也得分付茶房声。现在他吃周家饭,住周家房子,赚周家钱,瞒外面去胡闹,早出门,也不来请安,目无尊长,成什规矩!他还算是念书人家儿子!书上说:‘清早起,对父母,行个礼,’他没念过?他给女人迷错头,全没良心,他不想想不靠们周家栽培,什酥小姐、糖小姐会看中他!”周太太并不知道鸿渐认识唐小姐,她因为“芝麻酥糖”那现成名词,说“酥”顺口带说“糖”;信口胡扯,而偏能语道破,天下未卜先知预言家都是这样。
方鸿渐不吃早点就出门,确为躲避周太太。他这时候怕人盘问,更怕人怜悯或教训。他心上新创口,揭着便痛。有人失恋,会把他们伤心立刻像叫化子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金疮旧斑,脱衣指示,使人惊佩。鸿渐只希望能在心理黑暗里隐蔽着,仿佛病眼睛避光,破碎皮肉怕风。所以他本想做得若无其事,不让人看破自己秘密,瞒得过周太太,便不会有旁人来管闲事。可是,心里痛苦不露在脸上,是桩难事。女人有化妆品援助,胭脂涂得浓些,粉擦得厚些,红白分明会掩饰内心凄黯。自己是个男人,平日又不蓬首垢面,除照例梳头刮脸以外,没法用非常妆饰来表示自己照常。仓卒间应付不来周太太,还是溜走为妙。鸿渐到银行,机械地办事,心疲弱得没劲起念头。三闾大学电报自动冒到他记忆面上来,他叹口气,毫无愿力地复电应允。他才分付信差去拍电报,经理室派人来请。周经理见他,皱眉道:“你怎回事?内人在发肝胃气,出门时候,王妈正打电话请医生呢。”
鸿渐忙申辩,自己清早到现在没碰见过她。
周经理器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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