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他们作诗最喜欢押“愁”,“忧”,“哀”,“悲”等字眼。他们吸着烟卷,眼向屋顶眨巴,作便作半天,真“作”。什都愁,什都作。天赐第次去,正赶上是作诗,题是“桃花”。他学着他们样子,眼向上眨巴,“作”。他眼前并没有桃花,也不爱桃花,可是他得“作”。大家都眨巴眼,摇头,作不出。他觉得这很好玩,这正合他胃口,他专会假装。他也愁起来。愁半天,他愁出来四句:
“春雨多情愁渐愁,百花桥下水轻流,谁家人面红如许,片桃云护小楼。”
他自己知道这里什意思也没有,纯粹是摇头摇出来。假如再摇得工夫大些,也许摇出更多愁来。他不能再摇,因为头已有点发晕。及至交卷,他知道他有身分,这些老人——原本没大注意他——全用种提拔后进眼神看他。他开始以为他诗有点意思,可惜头摇得工夫小些!老人们爱那个“愁渐愁”。有个老人也押愁字。比天赐差得多——“流水桃花燕子愁”。可是大家闭上眼想半天,然后齐如有所悟:“也很深刻!”老人自己想想:“谁说不是!”天赐也闭眼想想,或者燕子也会愁,没准。
除作诗以外,天赐还看到种种新事,人家屋中有古玩,有字画,果盘中摆着佛手。人家喝茶用小盅,小盅得喝好几次。人家说话先裂嘴,然后也许说,也许不说。人家服装文雅,补钉都有个花样。人家不讲论饭馆子,而谈自家怎样作小吃。人家笑带钩儿,还带着“看不起你”意思。人家什事都有讲究。人家称呼他“赐翁”!
他也得那样,当然。这些人与赵老师不同而且更好:赵老师不讲究衣服,这些人也穿得很随便,可是这些人在不讲究中有讲究;他们把绸子作里,而拿布作面,雅。赵老师三个月不理发是常事,这些人发也很长,可是长得有个样子,不使油而微有些香水味。他们不穿皮鞋,可是穿丝袜子;老式千层底缎鞋,丝袜,有种说不上来调和与风雅。这是妈妈办法,而加上点更高审美,这像桂花,花朵不鲜明而味儿厚。天赐爱这个。妈妈对,人是得作官,离开云城去作官,见过皇上或总统人毕竟不凡。这些人看不起白话文,白话诗,连读小说都讲究唐人作。他很惭愧他作过白话诗。这些人看不上男女同行,他们讲究纳妾,纳妾好作诗,风流才子。他们不问他家事,不问家中有什财产;他们偶尔谈到钱,是说有件古玩已见过二千五还没卖。他们能拿起件古东西而断定真假。他们差不多都会画山水,自己夸奖着,他们懂得医术,自己能开方配丸药。他们提到个人,先说大套官衔,哪年哪月升,哪年哪月撤差,都丝毫不乱。他们管本县县长叫“徐狗子”。
他回家就脱皮鞋。看屋里,俗气通天!登上椅子把“苏堤春晓”镜框扯下来,扔在厨房去。他得去设法弄字画,如时没有钱买古玩话,佛手是必须摆上。他自己服装是个问题,即使爸给钱,他不晓得怎样去做,也叫不上来那些材料名儿来。
狄文善给他出主意,叫他到元兴估衣铺去买几件“原来当”老衣服,如二蓝实地纱袍子,如素大缎夹马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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