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蹭到房中,不会儿出来,身上却披上袭宽大白绸子睡袍,脚上趿着双黑缎面拖鞋,飘飘曳曳地摇过来,双手捧着只蓝布包袱,在身边坐下。
“小弟,来给你瞧瞧这件宝物。”郭老双手颤抖抖地解开包袱结,里面是本沉红色绒面、五吋厚大相簿,绒面上印着“青春鸟集”四个烫金大字。绒面旧得发乌,烫金早已剥落得斑斑点点。
“公园历史,都收在这个里头……”郭老缓缓掀开相簿封面。
相簿里,页页排得密密,都贴满相片。大大小小,全是些少年像,各种神情、各种姿势、各种体态都有。有昂头挺胸,脸十七八岁天不怕地不怕孟浪,有畏畏怯怯,双双睁得大大眼睛里,充满过早忧伤、惊惧。有个是兔唇,有个断只腿,有许多鼻尖上犹自爆满青春痘。但也有几个却长得端端正正,眉眼间透着股灵秀聪明。每张相片下面,都编号,注明日期和名字。
“呵、呵,这就是小麻雀。”郭老用手轻轻地抚拭下张相,脸上突然绽开抹怜爱
峰,你认识?”郭老指着正当中帧非常英俊男人相片问,摇摇头,那个男人梳着个标劲飞机头,笑眯眯。
“十几年前,他是台语片红小生,演《港都夜雨》、《悲情城市》出名。”
“听说过《悲情城市》,可是没有看过。”说道,记得母亲从前看《悲情城市》看三次,看回哭回。
“你当然没有看过,那是张好老好老片子。”郭老微笑道,“阳峰有时也会溜到公园来,现在他径戴着顶巴黎帽,把脑袋遮住。他头开顶,秃光。他演《悲情城市》时候,还神气得很呀!人家称他是台湾宝田明——幸亏替他拍这张照,把他年轻时样子留下来。”
郭老领着上楼,楼上是他住所,客厅墙壁上也挂满影像,人物风景都有,全是黑白照。有是角坍塌庙宇,有是枝刚绽开杏花。有张整幅都是个皱得眉眼不分老人脸,也有张却是个初生婴儿圆嘟嘟隆起小屁股。
“从前参加过许多摄影比赛,人像还得过全省影展金鼎奖呢。现在上年纪,不行。”郭老伸出他那双筋络虬结干枯手给看,“生风湿,拿起照相机,便发抖。”
郭老命坐下,他走到冰箱那边,取出碟白莹莹糯米糕来,又舀碗绿豆稀饭,搁到面前茶几上。也不等郭老开口,伸出只污黑手,抓起块糯米糕便往嘴里塞,第块还没咽下去,第二块塞进嘴里,米糕扫光,端起那碗绿豆稀饭,稀里呼噜便往嘴里倒,喝得太急,流得下巴。
“啧,啧,”郭老咂嘴道,“饿成这副德性,天没吃东西吧?是从家里逃出来?”
用手背揩去下巴上稀饭,没有做声。
“连鞋子也没有穿!”郭老指着那双泥裹裹光脚叹道,他随手拾起双草拖鞋,撂到脚跟前,“你不必告诉,你故事已经猜中八九分——像你这样野娃娃,这些年,看得太多喽。你等去换件衣裳,让这个老园丁来讲讲公园里历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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