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坑眼睛灼灼发亮。
“‘郭公公——’他声音都在发痛,‘要离开他,再不离开他,要活活地给他烧死。问他,你到底要什?他说,要你那颗心。说生下来就没有那颗东西。他说:你没有,这颗给你。真,真害怕有天他把他那颗东西挖出来,硬塞进胸口里。郭公公,你是知道,从小就会逃,从灵光育幼院翻墙逃出来,到公园里来浪荡。他在松江路替租那间小公寓,再舒服没有。他从家里偷偷搬来好多东西,电扇、电锅、沙发,连他自己那架电视也搬来,给晚上解闷。可是——可是不知怎,就是耐不住,股劲想往公园里跑,郭公公,你记得?十五岁那年在公园里出道,头次跟别人睡觉,就染上身毒,还是你带到市立医院去打盘尼西林。对他说:身毒,身肮脏,你要来做什?他说:你身肮脏替你舔干净,身毒用眼泪替你洗掉。他说是不是疯话?说:这世不行,等来世投胎,投到好好家人家,再来报答你吧。郭公公,又要溜掉,飞走,开始逃亡!’
“阿凤失踪两个多月,龙子找遍全台北,找得红眼、发狂。在个深夜里,那还是个除夕夜,龙子终于在公园莲花池畔又找到阿凤。阿凤靠在石栏杆上,大寒夜穿着件单衣,抖瑟瑟,正在跟个又肥又丑、满口酒臭老头子,在讲价钱。那个酒鬼老头出他五十块,他立刻就要跟去。龙子追上前拼命拦阻,央求他跟他回家,阿凤却直摇头,望着龙子满脸无奈。龙子把揪住他手说:‘那你把心还给!’阿凤指着他胸口:‘在这里,拿去吧。’龙子柄匕首,正正地便刺进阿凤胸膛。阿凤倒卧在台阶正中央,滚烫鲜血喷得地——”
郭老声音戛然中断,眼帘渐渐垂下,他那张龟裂般皱脸,好像蒙上层蛛网似。
“后来呢?”沉默半晌,嗫嚅问道。
“后来——”郭老那苍哑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龙子坐在血泊里,搂住阿凤,疯掉。”
在郭老家里居留三天,听郭老把公园里沧桑史原原本本地叙述遍。他教授公园里许多规矩,什人可以亲近,什人应该远离,什时候风声紧,应当躲避。郭老“青春艺苑”请位照相师傅,普通客人,便由照相师傅在楼下照。但相,郭老却亲自在楼上替拍,自己拿到暗房去冲洗。拍十几张,他才选中张半身像,编进他那本“青春鸟集”里。编号是八十七号,郭老说,像只小苍鹰。临离开,郭老又找出套旧衣裳来给换上,那套衣裳是铁牛留下来,他跟身材差不多。郭老塞百块钱到口袋里,双手按着肩膀,定定地注视着,沉沉地叮嘱道:
“去吧,阿青,你也要开始飞。这是你们血里头带来,你们这群在这个岛上生长野娃娃,你们血里头就带着这股野劲儿,就好像这个岛上台风地震般。你们是群失去窝巢青春鸟。如同群越洋过海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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