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这地方，到底是太闭塞
（可是小团圆媳妇睡得朦里朦胧
，她以为她婆婆可又真在打她
，于是她大叫着，从炕上翻身起来，就跳下地去，拉也拉不住她，按也按不住她。
（她力气大得惊人，她声音喊得怕人。她婆婆于是觉得更是见鬼、着魔。）
（不但她婆婆，全家人也都相信这孩子身上
定有鬼。）
（谁听能够不相信呢？半夜三更喊着回家，招呼醒，她就跳下地去，瞪着眼睛，张着嘴，连哭带叫，那力气比牛还大，那声音好像杀猪似。）
（谁能够不相信呢？又加上她婆婆渲染，说她眼珠子是绿，好像两点鬼火似，说她喊声，是直声拉气，不是人声。）
剩汤剩饭。虽然过日子不怎样俭省，但也没有多吃过块豆腐。拍拍良心，对天对得起，对地也对得住。那为什
老天爷明明白白却把祸根种在她身上？）
（她越想，她越心烦意乱。）
“都是前生没有做好事，今生才找到。”
（她想到这里，她也就不再想，反正事到临头，瞎想阵又能怎样呢？于是她自己劝着自己就又忍着眼泪，咬着牙根，把她那兢兢业业，养猪喂狗所积下来那点钱，又吊吊，五十，往外拿着。）
（东家说看着个香火，西家说吃个偏方。偏方、野药、大神、赶鬼、看香、扶乩，样样都已经试过。钱也不知花多少，但是都不怎样见效。）
（所以传出去，东邻西舍，没有不相信。）
（于是些善人们，就觉得这小女孩子也实在让鬼给捉弄得可怜。哪个孩儿是没有娘，哪个人不是肉生肉长。谁家不都是养老育小，……于是大动恻隐之心。东家二姨，西家三姑，她说她有奇方，她说她有妙法。）
（于是就又跳神赶鬼、看香、乱乱，老胡家闹得非常热闹。传为时之盛。若有不去看跳神赶鬼，竟被指为落伍。）
（因为老胡家跳神跳得花样翻新，是自古也没有这样跳，打破跳神纪录，给跳神开个新纪元。若不去看看，耳目因此是会闭塞。）
（当地没有报纸，不能记录这桩盛事。若是患半身不遂人，患瘫病人，或是大病卧床不起人，那真是生不幸，大家也都为他惋惜，怕是他此生也要孤陋寡闻，因为这样隆重盛举，他究竟不能够参加。）
（那小团圆媳妇夜里说梦话，白天发烧。说起梦话来，总是说她要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她婆婆觉得最不祥，就怕她是阴间花姐，阎王奶奶要把她叫回去。于是就请个圆梦。那圆梦圆，果然不错，“回家”就是回阴间地狱意思。）
（所以那小团圆媳妇，做梦时候，梦到她婆婆打她，或者是用梢子绳把她吊在房梁上，或是梦见婆婆用烙铁烙她脚心，或是梦见婆婆用针刺她手指尖。梦到这些，她就大哭大叫，而且嚷她要“回家”。）
（婆婆听她嚷回家，就伸出手去在大腿上拧着她。日子久，拧来，拧去，那小团圆媳妇大腿被拧得像个梅花鹿似青块、紫块。）
（她是份善心，怕是真她回阴间地狱，赶快地把她叫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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