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显是喝醉,老范摇摇头,不再说话。但老汪走也不是白走,走过路全记得,还查着步数。如问从镇上到小铺多少里,他答千八百五十二步;从镇上到胡家庄多少里,他答万六千三十六步;从镇上到冯班枣多少里,他答十二万四千二十二步……
老汪老婆叫银瓶。银瓶不识字,但跟老汪起张罗着私塾,每天查查学生人头,发发笔墨纸砚。老汪嘴笨,银瓶嘴却能说。但她说不是学堂事,尽是些东邻西舍闲话。她在学堂也存不住身,老汪
老范:
“如果是活着人,想谁,找谁趟不就完?”
老汪摇头:
“找不得,找不得,当年就是因为个找,差点丢命。”
老范心里惊,不再问,只是说:
作对。何况随听人,十有八个本也没想听学,只是借此躲开家中活计,图个安逸罢。如杨百顺和李占奇,身在学堂,整天想着哪里死人,好去听罗长礼喊丧。但老汪是个认真人。他对《论语》理解之深,与徒儿们对《论语》理解之浅形成对比,使老汪又平添许多烦恼。往往讲着讲着就不讲,说:“讲你们也不懂。”
如讲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徒儿们以为远道来朋友,孔子高兴,而老汪说高兴个啥呀,恰恰是圣人伤心,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话都说完,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人当朋友呢;这个远道来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只不过借着这话儿,拐着弯骂人罢。徒儿们都说孔子不是东西,老汪个人伤心地流下眼泪。由于双方互不懂,学生们流失和变换非常频繁。十里八乡,各个村庄都有老汪学生。或叔侄同窗,或兄弟数人,几年下来,倒显得老汪桃李满天下。
老汪教学之余,有个癖好,每个月两次,阴历十五和阴历三十,中午时分,爱个人四处乱走。甩开大步,路走去,见人也不打招呼。有时顺着大路,有时在野地里。野地里本来没路,也让他走出来条路。夏天走出头汗,冬天也走出头汗。大家开始觉得他是乱走,但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也就不是乱走。十五或三十,偶尔刮大风下大雨不能走,老汪会被憋得满头青筋。东家老范初看他乱走没在意,几年下来就有些在意。天中午,老范从各村收租子回来,老汪身披褂子正要出门,两人在门口碰上。老范从马上跳下来,想起今天是阴历十五,老汪又要乱走,便拦住老汪问:“老汪。这年年,到底走个啥呢?”
老汪:
“东家,没法给你说,说也说不清。”
“只是担心,大中午,野地里不干净,别碰着无常。”
老汪摇头: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又说:
“碰到无常也不怕,他要让走,就跟他走。”
没法说老范也就不再问。这年端午节,老范招待老汪吃饭。吃着吃着。旧事重提,又说到走上,老汪喝多,趴到桌角上哭着说:“总想个人。半个月积得憋得慌,走走散散,也就好。”
这下老范明白,问:
“活人还是死人?怕不是你爹吧,当年供你上学不容易。”
老汪哭着摇头:
“不会是他。是他也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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