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他把黄包车拉到街头,平常健步如飞,此时却似拉着百斤巨石,缓慢地走,缓慢地拉,愈靠近水手馆愈觉脚下沉重。来到馆前,知道这早钟点,亨利哥不在里面,但坐石阶上似仍嗅闻到亨利哥古龙水和他唇上密密胡子里残存雪茄气息,那是七叔没有味道,部队兄弟也没有,唐楼兄弟更没有,来自个不可测度异邦世界,非常陌生,却又莫名其妙地使他感到安全,把他精神带到远方,个不属于这里那里,他喊不出名字那里。他愿意坐在这里等待,直等待,等亨利哥出现,高耸身影站在他面前,低头望他,拉起他手,牵他回家。
在石阶上坐会儿,气温低寒,阵冷风吹走陆北才帽子,他趋前捡帽,再来强风,像巴掌般猛刮他脸和额。陆北才感到股寒气在脑袋里乱窜,仿佛跑进只刺猬,把他戮得刺痛难堪。他忽然有些担心。街坊们说最近有乱七八糟劣酒在市上流通,昨晚赌钱时喝双蒸酒会否就是?喝劣酒,会呕,会盲,会死,他问自己,陆北才不至于这倒霉吧?应该只是刚才被风冻到而已,没事,若要有事,昨晚已经发作,别自己吓自己。这样想,忧虑消失,取而代之是愤怒。胆子怎忽然变小?像这类人,凭什怕这怕那,身娇肉贵?会否因为生命里忽然有渴求?渴求什?谁?亨利哥?然而这样想,愤怒之情更甚,来抱怨自己既有渴求却又临阵而退,未免窝囊,二来更是痛恨亨利哥先热后冷,让他感觉受到戏弄。亨利哥先撩拨他,却又忽道很晚,你该走,这算什意思?瞧不起他?孩子玩泥沙?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团热气打从心底涌起,令陆北才脑里寒气瞬间融化,浑身热腾腾,背也冒汗,坐立难安得有点昏晕迷茫感。深吸口气,他决定把车拉离水手馆,离开亨利哥,愈远愈好。他不愿意再被抛弃、屈辱,就算是龙头凤尾吧,亦该像珍宝般被好好关护,没理由真像笼子里鸡,随手抓出来,又随手放回去;更没理由把自己送到门前,任人宰屠烹吃。
想通,陆北才站起来,戴回帽子,抓住黄包车两支手柄,咬牙往前直冲,沿庄士敦道朝大佛口奔去,背向水手馆,背向亨利哥,唯有如此他才是龙头,他要决定自己去向。抓握太紧,他两只手掌磨出鲜血,染红捆缠在木柄上白布。
有好阵子陆北才不去水手馆,改到大佛口附近等客,那边有些日本商店,日本客人颇多。也有鬼佬,主要是生意人,口袋里有是钱,但计算精明,对车资斤斤计较。所以陆北才从议价到拉车都刻意板起脸孔,虽不至于像杀父仇人,却跟昔日面对鬼佬时总是和颜悦色极有差别。其实连他也忍不住问自己,果真只因不喜欢鬼佬孤寒?抑或余恨未消,因个鬼佬而对所有鬼佬皆起憎厌之心?
陆北才拉车疾跑,低着头,水泥路上崎岖形状在他眼里尽变问号。
大佛口洋客人里有位欧洲鬼佬,高壮如熊,个下午忽然出现坐在车上打瞌睡陆北才面前,陆北才张眼见到个浑圆肚腩,像块从山上轰隆隆滚下来巨石快把他活埋。他抬头往上望去,像攀山似,终于望见鬼佬脸,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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