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生正色道,想当年,也是个扎脚尼,怎没个人心疼。举凡庵内扫地、添香、种菜、挑水、托钵化缘募米,桩桩件件,落手落脚……
说着说着,她看见月傅望她,又是忧心忡忡表情,便没说下去。
她也望着眼前人,在灯里头,眉目镀毛茸茸层影,美得如画。别房妙尼,庵主要训她们颦笑。可是月傅,自小不爱笑,冷着脸色,却生就传情模样,也合该是造化。
慧生还记得那年,她九岁。月傅也九岁,刚刚买来,琵琶仔年纪。这小,头丰盛好头发,散开来,黑云样。慧生躲在庵堂后头,看她剃度。剃完,她却屏住呼吸。庵里小妙尼,见过得多。可没头发,还这美,美得无法挑剔,她未见过。那天边剃头发,月傅边在哭。慧生印象中,哭得如此美女仔,这是第个。
这美,让她心悦诚服。她知道自己生得不靓,口鼻硬朗,干活相,只能做下等扎脚尼。在这师姑庵里,相貌即是等级,决定地位与境遇。美对她而言,从不是值得欣赏东西。仰视之余,让她顺理成章地畏惧而妒忌。但她记得那个瞬间,哭泣月傅,让她心里倏然软。
想想,说,嫁个蔡哲夫,也不知靠不靠得住。对,檀道庵差人送套清装过来,还算是个念想。
你看这画,知道说是石榴。不知道,又估摸着你发什牢骚。好好张画,怎又揉。
月傅这才低下头,轻轻说,佛手画坏。
慧生又仔细看看,说,是真没瞧出来。放眼望,这广州城里妙尼,如今还有谁画得过你。药师庵细虾,请高剑父做老师,又如何。你可记得冯十二少怎说她,“还是股子陈塘胭脂味儿”。
慧生捏着嗓子,倒是将那个娘娘腔军务处长,学到八九分。月傅这才被她逗笑。
十岁那年冬至,换香时候,她打碎庵主琉璃香炉。监院老尼,把她摁在冰凉井台上打。她声不吭,咬牙任她打。因为她不吭声,老尼打得更狠。渐渐打出血,僧袍底下,渗出殷紫。她觉得自己牙关松,就要失去知觉。蒙眬中,觉得有人抱住她。
是月傅,就这样紧紧抱着她。也不说话,也不求情,就是边哭,边紧紧抱住她,护住她。
这刻,她知觉点点地恢复,伤口有些疼,疼得发暖。月傅仍是不说话,只是哭。她身上熏衣檀香味道唤醒慧生。她觉得鼻腔里猛然酸,竟然有滚烫水,从眼里流出来。她惊奇地想,自从剃度后,从来没哭过。她竟然哭。
第二天,她被调到月傅房侍奉。
老尼说,你是什锅盖
慧生将那画展展平,说,以后啊,画得不好,就交烧。你可是不知道,前日画那幅山水,给你扔进纸篓。洒扫扎脚尼捡,执拾起来找人装裱成轴。到外头去,可给卖个好价钱!
月傅倒笑,说,还有这等事,也算物尽其用。
想想,她又眉头皱,说,可画得次,流出去,也是毁人清誉。
慧生也笑,你啊,时聪明,时又糊涂。他们得好处,还笑你是个招财观音。
月傅叹口气,说,罢,那些小孩子,也是过得清苦。就当是帮帮她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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