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外头有嘈杂声。荣师傅便出去,看见企堂拦着个人,不让他进来。荣师傅看,是七少爷。
他忙喝退企堂。想平日锡堃从不来“同钦”找他,请都不来。只见锡堃脸色惶惶,身上还穿着新西装。领带歪在边,头发散在额头上。他走过去,笑笑问,少爷,昨天戏好看?
锡堃愣愣地看他,忽然开口。他说,阿响,阿宋死。
荣师傅也愣住。没等他回过神,锡堃便哭起来,开始是哽咽,忽然,哭得惊天动地。后厨人都出来,围成圈看。看这不知哪里来癫佬,站在茶楼大堂中央,哭得像个孩子,不管不顾。荣师傅慢慢走过去,将手放在锡堃肩头。那手也趁着肩膀剧烈抖动。他心下震,便将锡堃抱住。荣师傅抱住他,闭上眼睛。觉得怀里人,怎这薄,全是骨头。那时候,是个温暖厚实后生啊。如今,怎像片落叶似薄。
大早报纸出来。头版都是宋子游亡故消息。在利舞台,新戏演到第五场,忽然心
轻说,不成,至少还有这个徒弟。当年他在太史第门口,唱《独钓江雪》。故意唱得荒腔走板,才收他。如今太史第没,阿爸也给克死。就剩下这个徒弟。
锡堃回过身,从床上捡起页,仿若自语,他写好这出《紫钗记》,同你师父道来见。心窄,没脸,不肯见他。他在门口站定,说,七哥,当年唱你戏,你让进去。如今就唱自己写。
就是这折《灯街拾翠》。锡堃便对着那页纸,对着五举唱:
携书剑,滞京华。路有招贤黄榜挂,飘零空负盖世才华。老儒生,满腹牢骚话。科科落第居人下,处处长赊酒饭茶。问何日文章有价?混龙蛇,难分真与假。俟秋闱经试罢,观灯闹酒度韶华,愿不负十年窗下。
听得忿气,就将门打开。看他站在门口,笑笑哋看。他说,七哥,唱李益唱崔允明,唱崔允明又唱韦夏卿。师父,你终于肯见。
梗倒在观众席上。送到圣保禄医院,翌日清晨不治。报纸配照片,上头是剧照,下面是他观戏现场照片。脸上微笑,踌躇满志模样。旁边坐人,也笑吟吟,是师父杜七郎。
荣师傅开酒店房,看着七少爷。戏曲总会人说,万国殡仪馆追思会就不要他去。到时有媒体到场,还要体体面面地,经不起番折腾。
第二天中午,锡堃跑出去。先摸到殡仪馆,灵堂挨个找,找不见。红磡沿途街道,报摊上,到处都是徒弟遗照。他抢过报纸就撕,撕扔在地上。又跑去第二个报摊,接着撕。有人报警,警察来,拦不住他。他又打又骂
你看,过几十年,他还是来激将。举仔啊,你说人活世,到头来,就剩下这个徒弟。
锡堃将眼镜取下来,撩起衣襟擦擦。眯着眼睛,目光散着,渐渐汇聚在门上海报,不再说话。
五举说,七叔,你莫唔开心。
锡堃回过神来,说,不不,好开心。你要俾心机,同你师父学,学整莲蓉月饼。学会,有出息,周街都买来食。你师父都唔知会几开心。
第二日清晨,天麻麻亮。还未上客。“同钦”后厨已在忙碌,预备开早市,荣师傅督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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