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从日本直接去德国,平安家书和照片都是寄给祖父母,开端写着“父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信尾题母亲名字,“同此问好”。那时大约不好意思或不敢写所谓情书私信给妻子,两个同龄人在成长过程走着全然不同路。女子留在家乡,庄院屋子里是忙不完家务;灶边烹煮三餐,过年前擦亮上供器皿,不断节庆准备,洗不尽锅、碗,扫不完塞外风沙……。到十月,看着长工将大白菜、萝卜放进地窖,年又将尽。而那十九岁男子,在广大世界,纵情于书籍、思想,参与青年人社会、活动……,两个人路越走越远,她已无从想象他遨游天空如何宽广深远,两人即使要倾诉情愫,已无共同语言诉说天渊之别人生经验。
支持着母亲在孤独等待中活下去,主要力量当然是哥哥和诞生。好似留下信物或者替身,父亲每年暑假回家,第二年春天哥哥振出生,再两年春天生,三年后弟弟振道出生。在人丁稀少齐家,们出生有太大重要和意义。但是在那个年代,医药落后,幼儿死亡率很高,弟弟三岁那年在室内跑跳,双手按上火炉,带去沈阳治烫伤,住在姑姑家被表妹传染脑膜炎,十四天后就死。
母亲完全不能接受幼子突然死亡事实,哭泣自责,渐渐陷入精神恍惚状态。在传统社会,个年轻媳妇“没事”就哭,是很不吉祥事,她只有趁黄昏伺候晚饭后,在夕阳余光中躲到牧草丛中哭泣。后院空地上长满人高牧草,从春天雪融时嫩绿到降雪时苍茫,庇护着她压抑哭声。雪融之后,她还带着去里路外祖坟,仆倒在弟弟那小小新坟上痛哭。记得祖坟四周种松树,在初春风中猛烈地摇撼,沿着老坟周围则开满粉红色花,在母亲哀切幽咽哭声中,就去摘大把花带回家,祖母说是芍药花。长大后每次见到芍药花,总似听到母亲那哀伤压抑哭声。它那大片、有些透明,看似脆弱花瓣,有种高贵娇美,与旁边各种野花都不样;它在日后生中,代表人生许多蔓延、永不凋谢,美与悲伤意象,尤其是以前那些世代女人痛苦。
母亲从祖坟回家后,常呆呆地坐在炕沿,双眼茫然看着窗外,连祖母喊她有时都听不见。每年清明上坟之后,大地解冻,生出许多蕨草,有种名叫“曲末菜”,苦涩鲜嫩,村中女子都去小河对岸荒地挖曲末菜,当然高兴跟着。到荒地,看阵阵人字形雁群由南方飞回,雁声凄楚。母亲常常站起来,痴望许久,等人都走光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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