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李忠诚提醒道:“你最好洗个头,你头皮屑每天都在滋生。”
李白表示拒绝,天太冷,“滋生”这个词也让他不快,他同样提醒李忠诚:“你最好洗洗脚,进门要换拖鞋。还有,不要抽烟,俞阿姨不喜欢家里有烟味。你总是当着她面抽烟,还以为很有男人气概,其实她讨厌这个。”
李忠诚默默地打盆热水,脱袜子,注意到袜跟有个破洞,随即换双。“是为不让你丢脸,你也不要让丢脸。”毕竟做几年副厂长,李忠诚这回颇有幽默感。天黑后,走入太子巷深处,李忠诚手流盼抚摸每根电线杆,仿佛它们见证什东西。李白嫌他磨磨蹭蹭,个人走在前面,进8号,家家户户都在公共区域吃年夜饭,贾淑珍铁锅里春卷吱吱乱叫,钟高强全家正在撕扯着桌面上只未煮透鸡(他们很快也要搬走)。年糕,蛋饺,蹄髈,整条鱼,李白不作停留,道烟爬上楼,没敲门,蹲在角落抽根烟。李忠诚托着两个热菜爬上楼梯,俞莞之穿件墨玉绿暗花锦袄跟在他身后。李白将半根香烟掷入窗外黑夜。
“多吃东西少说话。”李忠诚最后提醒。
在微信上,李白与曾小然回忆当时,那是最后晚餐,此后岁月,如露如电。小然说:“那顿饭实在是妈妈厨艺最棒次,忠诚叔叔吃得摇头晃脑。”李白说:“忠诚叔叔是故意,他不想谈任何关于告别以后事,除摇头晃脑还能怎样?”小然说:“如果他从开始就这懂事,也许妈就不会嫁到南京去。”李白说:“他比你所看到更懂事。那天青菜里有根长头发,当然是俞阿姨,为不让她难堪,他把吃进嘴里头发咽下去。”
咽下根头发是艰难。李白意思是说,唉,此生他们之间,就根头发情谊罢。
当晚那颗扣子掉落在地,滚至床脚,饭桌忽然坠入沉默,只剩电视里片哗笑。俞莞之推开碗筷,弯腰捡起,又从个装得满满登登旅行袋里摸出针线包。李忠诚傻坐不动,俞莞之乐,说:“怎,还要凑过来给你钉纽扣吗?”李忠诚像幼儿园孩子,脱下西装奉上,三人齐看她坐在床沿上,麻利地做针线活。衣服递回来时,李忠诚还在发呆。是某种柔情让他变得像个正常人,正常丑陋与自谦,活得不好意思,曾经得到很多却失去得更多那种羞惭。
“催眠多年以后,李白解释道,“他被那个场景催眠。”
父亲是个奇怪人,他既,bao躁,又猥琐,既懂事,又怪诞。所有悖反都取决于他面对是谁。相信他脑海里留下俞阿姨缝纽扣画面,庸常人生中平淡幕,恰恰被放置在永久性离别之前。他并不总是承认自己庸常,毕竟他经历过妻子决然离去,工厂火灾和厕所爆炸,受流氓,bao打,遭警察拘留,很风光地做过几年厂长,然后这厂里所有工人都被遣散(极具时代感)。他只有在俞阿姨面前才会意识到自己庸常,种无法反省(反省没啥鸟用)而确实如此判决。他痛苦是那种最容易理解、却难以共情痛苦。
那天深夜,李家父子吃饱饭,走出8号大门,远处烟花参天,空气里弥散着硫磺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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