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仍是不响。心里想到上礼拜陶宝兴身体突然不好,饭也吃不进,尿也出不来,闹到院里发病危通知,家属都来登门排队。结果喊个护工守几夜,忽然又好起来,这几天竟能吃饭走动。这种稀奇事体,仔细想来,终归不大灵光。
他正要开口宽宽陶宝兴心,医生走进来查房。迎着阳台上风,袭白大褂被掀得老高,几乎吹到身后护工脸上。
陶宝兴,今朝蛮好嘛。自家当心点,不要多走动。医生拍拍他肩,匆匆扫眼床边各种仪器上数据,关照护工,这床仍要看牢,不好放松。
曹复礼,还是老样子。其他没啥,药要管住,你这个血压,顿不吃就要火车通高铁噢——话没说完,护工上前咬咬耳朵,医生就跑出去。
隔壁老
。正月里,早饭后太阳照进阳台,这几天刚起床就照到,甚至能扫到他被头。再过阵,恐怕睁眼就亮堂堂。天亮得早,陶宝兴醒得也越来越早,他戴着全钢手表,歪头躺着,就想看着昨天太阳比今天来得早点——身为天中大部分时光都在床上度过人,他很享受这种变化带来感觉。
个病房三个床,靠门床自打上位初冬走后,再没有新人进来睡。六零只剩下陶宝兴和老曹两个人。陶宝兴今天率先醒来。起床,竟觉得腿脚十分爽气,就去阳台上浇花。那花几日不管,颇显凋态。去年从家里搬出来,他什都没要,只拿盆映山红和摞五十年前申报纸。陶宝兴养半辈子花草,临决意舍弃。映山红是亡妻手里就有株,这多年直养得很好。出门之前,心里到底舍不得,咬咬牙,托着笨重刻字陶盆带过来。申报纸是从书架顶上随手拿,原本只想垫垫衣橱抽屉,不想竟是这老货色,就索性留下来看看。
有时看多,陶宝兴不禁回忆起交关往事,墙上大字报,弄堂里阴阳头,毛主席语录中两句话。有时却做起奇怪梦来,分明是些未曾亲眼所见场合,在梦里却这真实,好像自己亲身回到那儿似。
昨晚,陶宝兴又去天安门广场。他吃完早饭,捧着茶杯,盯牢邻床老曹醒过来,等老曹吐过痰,穿好衣服,陶宝兴就等不及要讲给他听。
陶宝兴讲,赶到辰光,毛主席已经走,红卫兵也走光。满地都是鞋,解放鞋,白球鞋,草鞋,还有臭洋袜,踏烂标语,旗帜,小钞票,扁掉军用水壶。就喊,阿大,阿大啊。没人理。兜圈,碰到好几个小队,就跑上去问,你们看到陶立庆吗。人家都摇头。
累死,在金水桥边坐歇。们阿大突然坐过来!伊讲,爸爸放心,鞋带绑得不要太牢,绝对不会叫人家踩掉。伊伸出脚,望过去,大腿小腿上全是鞋带,勒出血印子来噢。
就讲,阿大吃力吗,道回去好吗。伊讲,不吃力,爸爸过来呀,同爸爸长远不道白相嘞。讲完伊就逃开去,脚慢,根本追不上。
老曹静静听完。老陶,你同阿大多久没碰着面啦。
陶宝兴讲,九六六年之后伊就再没回来过。
老曹不响。陶宝兴凑近,老曹,你讲讲看,阿大这趟跑出来,是不是叫差不多好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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